疼痛在夜深時分變得格外尖銳。
秦云拆開浸透汗水的繃帶,倒吸一口涼氣。腳踝腫得像個發(fā)酵過度的面團,皮膚繃得發(fā)亮,紫紅色已經(jīng)蔓延到小腿中部。他記得醫(yī)療手冊上說,這種程度的腫脹可能意味著骨折或嚴重的韌帶撕裂。
背包里的藥品所剩無幾——最后四片止痛藥,一小瓶碘伏,幾卷繃帶。他小心翼翼地用碘伏擦拭傷口,冰涼的液體刺激得肌肉一陣抽搐。
食物更少:兩包壓縮餅干,半瓶水。如果明天還找不到補給,體力就會成為比追兵更可怕的敵人。
山洞外,雨終于落了下來。先是稀疏的雨點敲打巖壁,很快就連成一片嘩嘩的雨幕。秦云將防水布往洞口挪了挪,既不能讓雨潲進來暴露痕跡,又要保證空氣流通。這個狹小的空間里,霉味混合著泥土的氣息,讓他想起小時候老家那個儲藏紅薯的地窖。
二十五年前,青林勘探隊的那些人,臨死前在想什么?
這個念頭毫無預兆地冒出來。秦云靠在冰冷的巖壁上,閉上眼睛。檔案里的那些名字不再只是紙上的墨跡——周明華,三十二歲,勘探技術員,已婚,有一個四歲的女兒。事故報告上寫著“失足墜崖”,賠償金六千元。六千元,一條人命。
他想起***筆記里的細節(jié):勘探隊當時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儲量造假的證據(jù),正準備向上級匯報。然后,“意外”發(fā)生了。十三個人,同一天,在不同地點,以不同方式“意外”死亡。
太干凈了。干凈得不像意外。
雨聲中,秦云忽然聽到另一種聲音——很輕,但規(guī)律。他屏住呼吸,悄悄挪到洞口邊緣,透過防水布的縫隙向外看。
兩道手電光柱在山林間交錯掃過。距離大約兩百米,正在向這個方向移動。他們的搜索沒有因為大雨而停止,反而更加系統(tǒng):一人持手電照射,另一人用望遠鏡觀察,每搜索完一個區(qū)域就做標記。
專業(yè)。太專業(yè)了。
秦云的心臟狂跳起來。這不是普通的搜捕,而是網(wǎng)格化排查。按照這個速度,最多兩小時就會搜到這個山洞。
他看了一眼自己的腳踝。跑是跑不掉的。
目光落在山洞深處。剛才進來時太匆忙,只檢查了前半部分。他忍著疼痛爬向洞穴更深處,手在巖壁上摸索。大約五米后,洞穴開始收窄,但在一個不起眼的拐角后,巖壁出現(xiàn)了一道裂縫——勉強夠一個人側身擠進去。
裂縫后面是個更小的空間,天然形成的石室,約兩米見方。最重要的是,從外面看,這完全是一條死路。
秦云迅速做出決定。他爬回洞口,用樹枝仔細掃掉自己爬行的痕跡,然后將背包和證據(jù)袋全部挪進石室。最后,他側身擠進裂縫,用一塊原本就在那里的石塊虛掩住入口——不能完全堵死,需要留一條縫隙觀察。
剛布置好一切,手電光就照進了山洞。
“這里有洞穴!”
兩個身影出現(xiàn)在洞口。秦云透過石縫,只能看到他們的腿部——深色作戰(zhàn)褲,高幫軍靴。不是警用裝備。
其中一人進入洞穴,手電光柱掃過每一寸巖壁。光斑幾次從秦云藏身的裂縫前劃過,最近的一次,他甚至能看清對方手套上的泥點。
“深度約七米,盡頭是巖壁。”那人用對講機報告,聲音在山洞里產(chǎn)生輕微的回響,“未發(fā)現(xiàn)近期活動痕跡。”
“仔細檢查地面。”
手電光向下移動。秦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剛才雖然掃掉了爬行的痕跡,但潮濕的泥土上難免留下印記。
靴子在洞穴里緩慢移動。突然,停了下來。
“這里有水漬。”那人蹲下身,“新鮮的。可能只是滲水,但也可能是有人進來過。”
對講機里傳來指令:“檢查巖壁是否有隱藏空間。勘探圖顯示那一帶是喀斯特地貌,可能有溶洞連通。”
秦云的手心滲出冷汗。他輕輕握住藏在袖口里的多功能刀——如果被發(fā)現(xiàn),這將是最后的抵抗。
那人開始敲擊巖壁。沉悶的叩擊聲在狹小空間里回蕩,越來越近。秦云計算著距離:三步,兩步……
對講機突然響起另一個聲音:“B組在東側山谷發(fā)現(xiàn)疑似目標!重復,東側山谷發(fā)現(xiàn)疑似目標!所有人員立即向坐標點靠攏!”
敲擊聲停了。
“走!”
腳步聲迅速遠去。手電光消失,山洞重新陷入黑暗。
秦云沒有立刻動。他在黑暗中靜靜等待了二十分鐘,直到遠處徹底聽不見任何動靜,才長長吐出一口氣。
冷汗已經(jīng)浸透了后背。剛才那一瞬間,他幾乎已經(jīng)做好了搏命的準備。
但“東側山谷發(fā)現(xiàn)疑似目標”是什么意思?誤判?還是有人故意引開了搜索隊?
他想起了老陳。那個沉默寡言的貨車司機,說他弟弟的命不是錢能衡量的。老陳的弟弟是誰?會不會也是當年的知情人之一?
雨漸漸小了。秦云擠回主洞穴,從裂縫觀察外面的情況。山林重歸寂靜,只有雨滴從樹葉滑落的聲音。
他取出***的筆記本,就著洞口微弱的天光,翻到中間某一頁。那里記錄著幾個看似無關的電話號碼和地址,用鉛筆寫得輕而模糊,像是隨時準備擦掉。其中一個地址在鄰省,標注著“老地方”。
秦云盯著那個地址看了很久。***留下這個,一定有意義。
腳踝傳來一陣劇痛,提醒他現(xiàn)實的困境。但他心里卻漸漸清晰起來:留在這里是等死。必須移動,必須找到能把證據(jù)送出去的渠道。
那個“老地方”,可能是唯一的希望。
他清點所有物品:證據(jù)檔案、筆記本、最后一點食物和水、多功能刀、一個已經(jīng)沒電的充電寶、一盒火柴。
火柴。秦云忽然想起什么,爬回石室,在角落的泥土里摸索。幾分鐘后,他的手指觸碰到一個硬物——是個生銹的鐵罐。打開,里面竟然有兩節(jié)干電池,雖然陳舊,但或許還能用。
充電寶是USB接口的,而他的手機是Type-C。但如果有電池……秦云拆開充電寶外殼,用刀小心地將電池的正負極引線剝離出來。然后,他撕下一段繃帶,將電池固定在手機背面,用引線接觸充電觸點。
手機屏幕閃了一下。
電量標志顯示:1%。
足夠了。秦云迅速開機,關閉所有后臺程序,調(diào)出飛行模式。他需要的是手機里的某個文件——一張加密的照片,記錄了羅建國私下給他的一個號碼,備注只有一個字:“林”。
這個“林”是誰,羅建國沒說,只告訴他“到了絕境可以試試,但只能用一次”。
秦云調(diào)出那張照片,記下號碼。然后迅速關機,拆掉臨時電源。整個過程不到三十秒。
現(xiàn)在,他有了一個號碼,一個地址,一個幾乎不能走路的腳踝,和一份足夠讓很多人掉腦袋的證據(jù)。
雨完全停了。洞外的世界被洗刷得干干凈凈,月光從云縫中漏下來,在山林間投下斑駁的影子。
秦云重新包扎腳踝,這次綁得格外緊——不是為了治療,而是為了固定。他需要走路,無論多疼。
凌晨三點四十七分,他背起背包,將證據(jù)袋貼身固定,拄著一根粗樹枝做的拐杖,一步一瘸地走出山洞。
月光照在他臉上,蒼白而堅定。
向東,二十五公里,就是省界。省界那邊,有那個“老地方”。
而他身后,青林市的燈火在遠山之外明明滅滅,像一只巨獸的眼睛,在黑暗中緩緩睜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