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城的清晨比青林鎮嘈雜得多。
秦云在旅館房間里醒來時,窗外已是車水馬龍。他看了看表,早上七點。一夜沒睡好,腦子里全是那卷膠卷——此刻正在暗室里,被化學藥水浸泡,二十五年前的影像將一點點顯現。
他洗漱完畢,下樓吃了早餐,然后按照計劃開始對李偉的調查。
資料顯示,李偉住在省城東部的“山水花園”小區,那是省直機關家屬區,安保嚴密。秦云在小區對面的一家咖啡館坐下,要了杯咖啡,透過落地窗觀察。
八點十分,一輛黑色奧迪駛出小區。秦云迅速記下車牌——正是資料上李偉的車。車子往市中心方向開去。
秦云結了賬,打車跟上。早高峰的省城交通擁堵,奧迪走走停停,最后停在省國土資源廳大樓前。李偉下車,提著公文包走進大樓。典型的公務員上班場景,看起來一切正常。
秦云在街對面的書店里繼續觀察。他買了一本雜志,坐在靠窗的位置,目光不時掃向國土資源廳大門。
一上午,李偉沒有出來。秦云也不急,他需要了解的是李偉下班后的活動軌跡——上班時間,一個處長按部就班很正常;下班后的去處,才能看出問題。
中午十二點,李偉走出大樓,但沒開車,而是步行去了附近的一家機關食堂。一個小時后,又步行返回。
秦云換了幾個觀察點,確保不被發現。下午他注意到一個細節:李偉的辦公室在五樓東側,窗簾始終拉著。而從大樓保安的換崗頻率來看,這里的安保比普通機關要嚴。
下午五點,下班時間。李偉準時走出大樓,開車離開。秦云打車跟上。
奧迪沒有回家,而是開往城西。半小時后,停在一家名為“云頂”的高爾夫俱樂部前。李偉下車,早有一個中年男人在門口等候,兩人握手寒暄,走了進去。
秦云讓出租車在附近停下。這家俱樂部看起來很高檔,需要會員卡才能進入。他在外圍轉了一圈,發現俱樂部有前后兩個門,后面連著酒店,側面有個停車場。
他找了個能看到正門的咖啡廳,坐下繼續觀察。七點左右,陸續有車開來,下來的人看起來都非富即貴。七點半,一輛寶馬車停下,下來的人讓秦云瞳孔一縮——是陳志強。
陳志強不是跑了嗎?怎么敢大搖大擺出現在省城?
秦云立刻拿出手機,拍了幾張照片。陳志強熟門熟路地走進俱樂部,顯然不是第一次來。
八點,李偉和陳志強一起出來,兩人站在門口抽煙說話。雖然聽不見說什么,但從肢體語言看,兩人很熟悉。聊了大約十分鐘,陳志強上車離開,李偉返回俱樂部。
秦云猶豫了一下,決定跟蹤陳志強。他攔了輛出租車:“跟著前面那輛寶馬,別太近?!?/p>
寶馬在市區轉了幾圈,最后開進一個老舊的小區。陳志強下車,走進一棟單元樓。秦云在小區外下車,步行跟進去。
小區很破舊,樓道的聲控燈大多壞了。秦云聽到陳志強上樓的腳步聲,在三樓停下,開門,關門。
他在樓下等了半小時,確定陳志強沒有出來,才悄悄離開。記下地址和樓號,返回旅館。
晚上九點,秦云拿出手機,開機。羅建國的短信跳出來:“情況如何?”
秦云回復:“見到陳志強,與李偉在云頂俱樂部會面。陳住址已確認。”
幾分鐘后,羅建國回信:“不要輕舉妄動。繼續觀察。膠卷明天可取?!?/p>
“明白。”
秦云關機,躺在床上。腦子里信息太多,需要整理:李偉確實和陳志強有聯系,兩人在省城公開會面,說明他們自信不會出事。陳志強敢露面,要么是覺得風頭過了,要么是有恃無恐。
但最重要的是,那卷膠卷。明天下午就能看到內容了。
一夜輾轉。第二天上午,秦云繼續跟蹤李偉。今天李偉的行蹤更簡單:上班,中午在食堂吃飯,下午下班后直接回家。沒有再去俱樂部,也沒有見其他人。
下午三點,秦云再次來到光明照相館。
鈴鐺響起,老人抬起頭,看到他,點點頭:“來了?!?/p>
秦云跟著老人走進暗室。老人從抽屜里拿出一個信封,厚厚的。
“洗出來了?!崩先苏f,“按照你的要求,沖洗了兩套。一套照片,一套底片。都在這里。”
秦云接過信封,手有些顫抖。他打開信封,抽出照片。
第一張照片很模糊,是對著文件拍的,光線不好,但能看清是一份紅頭文件,標題是:“關于青林地區特殊礦藏研究項目的批復”。落款單位是“省科學技術委員會”,時間是1992年6月15日。下面有簽字和印章,簽字人姓陳,印章是省科委的公章。
第二張照片是另一份文件,標題是:“項目專家組名單”。列出了三個名字,第一個是“陳啟明,省地質研究院研究員”,第二個是“***,省地質局副處長”,第三個是“周明遠,省地質局工程師”。每個名字后面有簽名和單位蓋章。
第三張照片是一張手寫的便簽,字跡潦草:“樣品檢測結果:放射性異常,含有未知元素。建議列為絕密,暫停野外作業?!睕]有署名,只有日期:1992年8月10日。
第四張照片讓秦云屏住了呼吸——是幾張化驗單和圖表,上面有復雜的數據和曲線。但最下方有一行手寫注釋:“初步判斷為新型放射性礦物,可能具有戰略價值。建議立即上報國家有關部門?!?/p>
第五張照片,也是最后一張,是一張合影。五個人站在勘探隊的帳篷前,中間是個戴金絲眼鏡的中年男人,應該就是陳啟明。左邊是***,右邊是周明遠。還有兩個年輕人,其中一個很面熟——秦云仔細看,是年輕的***,日記的作者。
照片背面有字,是***的筆跡:“1992年8月14日,專家組現場考察合影。左起:***、我、陳教授、周隊長、吳德福?!?/p>
秦云盯著這些照片,腦子里一片轟鳴。二十五年前的真相,就這樣攤在眼前。一個省級的絕密項目,一種可能具有戰略價值的礦物,一次以考察為名的秘密行動。
而最關鍵的是,這些文件證明了周明遠沒有說謊——勘探隊確實有重大發現,這個發現被列為絕密,而***和陳啟明可能為了獨吞成果,策劃了所謂的“意外”。
“看完了?”老人的聲音打斷了秦云的思緒。
秦云點點頭,把照片裝回信封:“謝謝您?!?/p>
“不用謝我?!崩先苏f,“我只管洗照片,不管內容。你走吧,以后不要來了?!?/p>
秦云明白老人的顧慮。他付了錢,離開照相館。
回到旅館,他反鎖房門,把照片攤在床上,一張張仔細研究。那些泛黃的文件,那些熟悉的簽名,那些被塵封的數據,像一把把鑰匙,可能打開一扇通往巨大秘密的門。
但還有一個問題:這些證據足夠嗎?文件能證明項目存在,能證明礦物的特殊性,但不能直接證明***謀殺了周明遠。除非......
秦云想起日記里的話:“我看到李隊長推了周隊長一把?!比绻?**還活著,他的證詞加上這些文件,就可能形成完整的證據鏈。
但***在哪里?二十五年前逃走后,他去了哪里?還活著嗎?
秦云拿出手機,開機,給羅建國發短信:“膠卷已取,內容震撼。需要當面匯報。”
幾分鐘后,羅建國回信:“晚上八點,人民公園東門,長椅。我穿灰色夾克?!?/p>
晚上七點五十,秦云來到人民公園。深秋的夜晚很涼,公園里人不多。他找到東門的長椅,坐下等待。
八點整,一個穿灰色夾克的男人走過來,在長椅另一端坐下。是羅建國,但戴了頂帽子,遮住半邊臉。
“東西帶來了?”羅建國低聲問。
秦云把信封遞過去。羅建國接過,沒有打開看,直接放進口袋。
“照片我都看了?!鼻卦普f,“省科委的絕密項目,新型放射性礦物,***和陳啟明是負責人。周明遠和***是執行者。”
“陳啟明現在在哪里?”羅建國問。
“不知道。資料里沒提。”
“我查過了?!绷_建國說,“陳啟明,原省地質研究院研究員,1993年因‘健康原因’提前退休。1995年舉家移民加拿大,從此失聯?!?/p>
移民了。帶著秘密和可能的好處,遠走高飛。
“***呢?”
“2005年退休,現在住在省城養老院,老年癡呆,認不清人了?!绷_建國說,“兒子李偉,就是你跟蹤的那個處長?!?/p>
“父子倆一個套路——父親拿好處,兒子掌權力?!鼻卦评湫?,“那礦物呢?后來怎么樣了?”
“不知道。”羅建國搖頭,“我調了省科委1992-1995年的所有檔案,沒有這個項目的后續記錄。就像從沒存在過?!?/p>
“被銷毀了?”
“或者轉移到更高級別的保密單位?!绷_建國說,“如果真像文件里說的‘具有戰略價值’,那可能被國家層面接管了。”
秦云沉默了。如果是國家層面,那調查就很難繼續了。
“但問題在于,”羅建國繼續說,“如果真是國家接管,應該有正規手續,有檔案記錄。但什么都沒有,項目憑空消失。這不合規?!?/p>
“所以可能是有人私吞了成果?”秦云問。
“或者更糟——有人利用這個項目,中飽私囊,甚至......”羅建國頓了頓,“甚至可能把礦物走私出境?!?/p>
這個猜測太大膽,秦云一時反應不過來。
“陳啟明移民加拿大,***兒子掌權,陳志強做白手套,吳建國負責開采?!绷_建國分析,“如果真是一種稀有礦物,國際市場上價值不可估量?!?/p>
“那青林村的旅游開發......”
“可能是幌子?!绷_建國說,“用旅游項目做掩護,實際是為采礦做準備。推平茶山,清理場地,修建道路——這些都可以用旅游開發來解釋?!?/p>
秦云想起青林村那片荒蕪的工地,想起吳建國在老鷹嘴的礦場,想起陳志強那輛尾號三個8的奔馳。
一切都連起來了。
“但這些只是推測。”秦云說,“我們需要證據?!?/p>
“對,所以你的任務還沒完?!绷_建國看著秦云,“明天,你要去一個地方?!?/p>
“哪里?”
“省地質檔案館。”羅建國說,“那里可能還有當年的原始資料。雖然正式檔案可能被銷毀,但勘探隊的野外記錄、巖芯樣本記錄、工作日志這些,可能還在?!?/p>
“我怎么進去?”
“這是介紹信?!绷_建國遞過一個信封,“以學術研究的名義,查閱1992年以前青林地區的勘探資料。記住,只查公開資料,不要提絕密項目?!?/p>
“如果有人問起呢?”
“就說寫論文,研究山區地質變遷?!绷_建國站起來,“明天上午九點開門就去。我在外面接應。”
“好。”
羅建國走了幾步,又回頭:“秦云,小心點。如果感覺不對,馬上離開。你的安全最重要。”
秦云點點頭。看著羅建國消失在公園的夜色中。
他坐在長椅上,沒有立即離開。公園里很安靜,只有遠處廣場舞的音樂隱隱傳來。省城的夜晚燈火通明,但這個光鮮的城市背后,有多少不為人知的秘密?
二十五年前,一群地質工作者在深山里發現了可能改變很多東西的礦物。然后,有人失蹤,有人“意外”,有人移民,有人癡呆。一個絕密項目就這樣消失在歷史中,只留下幾頁文件,一卷膠卷,和無數疑問。
而現在,他,一個被停職的鎮黨委書記,要揭開這個秘密。
手機震動,是李想的短信:“秦書記,鎮里情況不好。孫濤要調整青林村項目,準備引進新投資方,條件更苛刻。趙鎮長反對,但孤掌難鳴。王副鎮長被派去黨校學習,下周走?!?/p>
調虎離山。孫濤在清洗秦云的盟友。
秦云回復:“堅持住,我很快回來。保護好陳大山他們。”
“明白。您保重?!?/p>
秦云收起手機,起身離開公園。夜風吹過,帶著深秋的寒意。
明天,他將走進省地質檔案館,在那浩如煙海的檔案中,尋找二十五年前的蛛絲馬跡。
而青林鎮那邊,戰斗也在繼續。
這是一場雙線作戰。而他,不能輸掉任何一條線。
因為每一條線,都連著真相,連著正義,連著那些在黑暗中等待光明的人。
就像老馬,就像陳大山,就像青林村那些失去茶山的農民。
他們等得太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