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青林鎮的路顯得格外漫長。
車子在晨霧中穿行,山路蜿蜒,兩側的松林在霧氣中若隱若現,像沉默的守衛。秦云坐在后座,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口袋里的膠卷。那小小的金屬圓筒冰涼,卻像烙鐵一樣燙手。
羅建國坐在副駕駛,從后視鏡里看了秦云一眼:“見到周書記了?”
“嗯。”
“他狀態怎么樣?”
“不好。”秦云如實說,“瘦了很多,但頭腦清醒。”
羅建國點點頭,沒有繼續問。車里恢復沉默,只有引擎的嗡嗡聲和輪胎壓過路面的沙沙聲。
秦云望向窗外。晨霧正在散去,露出青林山脈青灰色的輪廓。這片看似普通的山區,到底藏著多少秘密?二十五年前的勘探隊,那種具有“戰略價值”的未知礦物,跨越兩代人的利益鏈條......
“羅組長。”秦云忽然開口。
“嗯?”
“如果膠卷里的內容真能證明什么,你們會怎么辦?”
羅建國沉默了一會兒:“依法辦理。不管涉及到誰。”
“包括省里的領導?”
“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羅建國的聲音很平靜,但很堅定,“秦云同志,我知道你在擔心什么。但你要相信,我們的黨,我們的組織,有自我凈化的能力。**分子畢竟是少數。”
這話很官方,但秦云聽出了其中的決心。羅建國不是那種敷衍了事的官僚,否則他不會凌晨三點帶他去見周明遠,不會在停職程序外另辟調查渠道。
“膠卷需要沖洗。”秦云說,“要找絕對可靠的地方。”
“我已經安排了。”羅建國說,“省城有一家老字號照相館,老板是我戰友的父親,三代人干這個,嘴嚴技術好。膠卷今晚就能送過去。”
“太遠了,路上不安全。”
“所以需要你親自去。”羅建國轉過頭,“秦云同志,你現在被停職,留在青林反而危險。去省城,一方面送膠卷,一方面避避風頭。”
秦云皺起眉頭:“我不能離開青林。陳志強和吳建國雖然跑了,但他們的勢力還在。我一走,趙國慶他們壓力會很大。”
“趙國慶那邊我會安排人暗中保護。”羅建國說,“而且,你這次去省城,不只是避風頭,還有任務。”
“什么任務?”
“查李偉。”羅建國壓低聲音,“我這邊只能查到表面,但他在省城的關系網、資金往來、社會活動,需要有人實地調查。你是生面孔,又正好‘停職外出散心’,不會引人懷疑。”
秦云明白了。這是讓他明修棧道,暗度陳倉。表面上是被停職后出去散心,實際上暗中調查。
“我需要多長時間?”
“一周。”羅建國說,“一周后,不管查到多少,都要回來。到時候,膠卷應該已經沖洗好了,我們會有更多證據。”
車子駛入青林鎮時,已是上午八點。鎮子剛剛蘇醒,街道上行人不多,但秦云能感覺到那些從窗戶后、門縫里投來的目光。他被停職的消息,肯定已經傳遍了。
車子沒有進鎮政府大院,而是在鎮外一個偏僻的路口停下。
“下午三點,有車來接你。”羅建國遞給他一個信封,“里面是車票、一些現金,還有省城的地址和聯系方式。記住,從現在開始,你不是秦書記,你是去省城看病的秦云。明白嗎?”
秦云接過信封:“明白。”
“還有這個。”羅建國又遞過來一部舊手機,“只能接打電話,不能上網。我的號碼已經存進去了,緊急情況聯系。記住,每天下午六點,準時開機十分鐘。”
秦云把手機和信封放進貼身口袋。
“現在回去休息,不要見任何人。”羅建國說,“就說你身體不適,需要靜養。”
秦云下了車,看著車子掉頭離開。晨光中,青林鎮的輪廓清晰起來——那些低矮的房屋,蜿蜒的街道,遠處連綿的茶山。這個他來了不到十天的小鎮,已經和他有了千絲萬縷的聯系。
他步行回宿舍,盡量避開人多的街道。但還是遇到了幾個熟人——糧站的李會計、供銷社的王主任。他們看到他,眼神躲閃,匆匆點頭就離開了。這就是官場的現實,一朝失勢,人人避之不及。
回到宿舍,秦云鎖上門。他從口袋里拿出膠卷,對著窗戶的光仔細看。小小的金屬圓筒,表面有些磨損,但保存完好。二十五年前的***,用什么樣的心情拍下這些照片?又用什么樣的勇氣把膠卷交給周明遠?
他把膠卷重新收好,開始收拾簡單的行李。幾件換洗衣服,洗漱用品,還有那把瑞士軍刀。想了想,又把周明遠給的桃木匕首也帶上。
中午,小王送飯來。今天的飯菜比昨天豐盛,還有一罐雞湯。
“秦書記,羅組長交代的,讓您補補身體。”小王放下餐盒,欲言又止。
“有話就說。”
小王左右看看,壓低聲音:“上午鎮里開了會,孫濤副書記主持的。他提出要調整分工,讓王海燕副鎮長暫時分管財政,劉建軍所長‘協助工作’。趙鎮長反對,但沒用。”
這是在奪權。孫濤借著秦云停職的機會,開始清洗異己。王海燕被放到火上烤,劉建軍明降暗保。
“還有呢?”
“青林村那邊,陳志強的人又去了。”小王的聲音更低了,“說是重新協商補償款,但陳大山他們還是沒簽字。我聽說......聽說陳大山家被人砸了窗戶,但派出所沒立案。”
**裸的恐嚇。秦云握緊了拳頭。
“羅組長知道嗎?”
“知道,但他說現在不能打草驚蛇。”小王說,“秦書記,您別怪我多嘴,青林這地方......您還是走吧,越遠越好。”
秦云看著這個年輕人。小王最多二十五六歲,剛到紀委工作不久,還有著理想和熱血。但在青林這樣的地方,理想和熱血很容易被現實磨滅。
“小王,你怕嗎?”
“怕。”小王老實承認,“但羅組長說,有些事總得有人去做。他說您就是這樣的人。”
秦云笑了:“替我謝謝羅組長。告訴他,下午三點,我會準時出發。”
小王離開后,秦云吃完飯,躺在床上休息。但他睡不著,腦子里像放電影一樣,閃過這些天的畫面:陳大山憤怒的臉,老馬顫抖的手,周明遠深陷的眼窩,還有青林村那片被推平的茶山。
下午兩點半,他拎著簡單的行李,鎖上宿舍門。鑰匙放在窗臺上的花盆底下——這是他和李想約定的暗號,如果花盆移動了,說明他回來了。
走到鎮外約定的路口,正好三點。一輛半舊的面包車停在路邊,司機是個五十多歲的漢子,皮膚黝黑,手上有老繭。
“秦老板?”司機問。
“是我。”秦云點頭。
“上車吧,路遠。”
面包車駛出青林鎮,上了國道。司機話不多,專注開車。秦云坐在后座,看著窗外飛逝的景色。青林鎮越來越遠,最后消失在群山之后。
但他知道,自己一定會回來。
車子開了四個小時,晚上七點到達市里。司機在一家小旅館前停下:“今晚住這兒,明早六點有車接你去火車站。”
秦云下了車,司機遞給他一個信封:“房間已經開好了,302。這是房卡和明天的車票。”
“謝謝。”
旅館很普通,但干凈。秦云進了302房間,放下行李,第一件事就是檢查房間。沒有攝像頭,沒有竊聽器——至少以他的經驗判斷沒有。
他洗了個澡,換了身衣服。從窗戶看出去,外面是條小街,路燈已經亮了,行人匆匆。這是另一個世界,一個看似正常的世界。但秦云知道,在這個世界的背面,有著和青林一樣的暗流。
晚上八點,他拿出羅建國給的手機,開機。信號滿格。他先給林曉雅打了個電話。
“秦云?”林曉雅的聲音很急,“你在哪里?我聽說你被停職了!”
“我沒事,出來散散心。”秦云盡量輕松地說,“兒子呢?”
“在寫作業。”林曉雅壓低聲音,“秦云,到底怎么回事?市里傳得很厲害,說你在青林亂來,得罪了投資商,還涉嫌違規。”
“有人想整我。”秦云實話實說,“曉雅,這幾天如果有什么陌生人聯系你,或者家里有什么異常,馬上報警,然后聯系這個號碼。”
他把羅建國的備用號碼告訴了林曉雅。
“秦云,我害怕。”林曉雅的聲音有些顫抖,“咱們不干了好不好?調回市里,做什么都行。”
“現在走不了。”秦云說,“曉雅,相信我,很快就會有結果。等我回來。”
掛斷電話,秦云心里涌起一陣愧疚。他把妻子和兒子卷入了危險,卻無法保護他們。
手機震動,是羅建國的短信:“到市里了?”
“到了,明早去省城。”
“好。注意安全。膠卷的事,已經安排好了。”
秦云回了個“收到”,關機。
他躺在床上,卻毫無睡意。起身從行李里拿出那個膠卷,在手里反復摩挲。二十五年前的真相,就在這個小圓筒里。它會是什么?省里的批文?領導的簽字?還是更敏感的東西?
凌晨一點,秦云突然醒了。不是自然醒,是被一種直覺驚醒——門外有人。
他悄悄下床,拿起桃木匕首,貼在門后。貓眼被從外面堵住了,看不見。他屏住呼吸,聽著外面的動靜。
很輕的腳步聲,在走廊里徘徊。停在了他門口。
秦云握緊了匕首。如果對方破門而入,他必須反擊。
但腳步聲停留了幾秒,又慢慢遠去了。接著是下樓的腳步聲。
秦云等了一會兒,輕輕打開門。走廊里空無一人。他走到樓梯口往下看,只看到旅館大門晃動——有人剛剛離開。
他回到房間,鎖好門,把椅子抵在門后。這一夜,他沒再睡著。
早上六點,有人敲門。是旅館老板,一個胖胖的中年女人。
“秦老板,車來了。”
秦云拎著行李下樓。門口停著一輛出租車,司機是個年輕人。
“去火車站?”司機問。
“對。”
去火車站的路上,秦云一直注意著后視鏡。沒有車跟蹤,至少他沒發現。
火車站人很多。秦云取了票,進站,上車。他買的是硬臥,中鋪。放好行李后,他坐在下鋪,觀察著周圍的人。
對面下鋪是個中年男人,在看報紙。上鋪是個學生模樣的女孩,戴著耳機。斜對面是一對老年夫婦,在低聲交談。看起來都很正常。
火車開動了。秦云爬上自己的鋪位,閉上眼睛假寐。但他能感覺到,有人在觀察他。不是明顯的注視,而是一種若有若無的注意力。
中午,他去餐車吃飯。要了一份盒飯,坐在角落里慢慢吃。餐車人不多,除了他,只有三桌客人。一桌是幾個出差模樣的男人,在喝酒聊天。一桌是一家三口。還有一桌,是個獨自坐著的女人,三十多歲,在看窗外。
秦云注意到,那個女人雖然在看窗外,但眼角余光不時掃向他。而且,她面前的咖啡一口沒喝,已經涼了。
他吃完盒飯,起身回車廂。經過那女人身邊時,她突然開口:“先生,能借個火嗎?”
秦云停下腳步:“我不抽煙。”
“哦,對不起。”女人笑了笑,笑容很標準。
秦云繼續往前走。他能感覺到那女人的目光一直跟隨著他。
回到鋪位,他假裝睡覺,實際上在思考。那個女人是誰?羅建國派來保護他的?還是對手派來跟蹤的?
如果是保護,為什么不明說?如果是跟蹤,為什么這么明顯?
下午三點,火車到達省城。秦云拎著行李下車,隨著人流走出車站。省城車站很大,人山人海。他按照羅建國給的地址,上了一輛公交車。
車上,他再次注意到那個女人——她也上了同一輛車,坐在后排。
秦云在市中心下車,走進一家商場。他在商場里轉了幾圈,從另一個門出去,又進了地鐵站。幾番換乘后,終于甩掉了跟蹤。
下午五點,他來到羅建國給的地址——一家老式照相館,門面很小,招牌上寫著“光明照相館,始于1952年”。
推門進去,鈴鐺響了一聲。店里很暗,柜臺后坐著一個老人,戴著老花鏡,在修相機。
“老板,洗膠卷。”秦云說。
老人抬起頭,打量了他一下:“什么膠卷?”
“老式135膠卷,二十五年前的。”
老人眼神變了變:“跟我來。”
他拉開柜臺后的門,示意秦云進去。里面是個暗室,紅光昏暗,有種化學藥水的味道。
“膠卷呢?”
秦云從貼身口袋拿出膠卷。老人接過,對著紅光看了看:“保存得不錯。什么時候要?”
“越快越好。”
“明天下午來取。”老人說,“但有個條件。”
“您說。”
“不管洗出來是什么,我都不想知道。”老人看著秦云,“我老了,只想安穩過日子。明白嗎?”
“明白。”秦云點頭,“謝謝您。”
離開照相館,天已經黑了。省城的夜晚燈火輝煌,車水馬龍。但秦云無心欣賞,他找了個小旅館住下,開始思考明天的計劃。
李偉住在哪里?在哪里上班?有什么活動規律?
他打開羅建國給的資料袋。里面有李偉的照片、住址、工作單位、車牌號,還有他常去的幾個場所——一家高爾夫俱樂部,一家私人會所,一家茶樓。
秦云看著李偉的照片。五十出頭,微胖,戴著眼鏡,看起來很斯文。這就是***的兒子,那個可能參與謀殺的男人的后代。
明天,他要開始調查這個人。而調查的結果,可能決定整個案件的走向。
窗外,省城的夜景璀璨奪目。但在這璀璨之下,是無數看不見的暗流,無數交織的利益,無數被隱藏的真相。
秦云拉上窗簾,躺在床上。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而每一天,都可能離真相更近一步,也可能離危險更近一步。
但他沒有選擇。
就像周明遠說的:有些事,總得有人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