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建國走進秦云宿舍時,天已經完全黑了。
他沒有帶小王和小劉,獨自一人,手里拿著一個檔案袋。門關上后,宿舍里只剩下臺燈的光,把兩人的影子投射在墻上。
“老馬的事,我很難過?!绷_建國開口,聲音比白天溫和了些,“他是個好人。”
“好人不長命?!鼻卦频穆曇艉芾洌霸谇嗔?,這是定律?!?/p>
羅建國把檔案袋放在桌上,在秦云對面坐下。兩人之間隔著那張簡陋的木桌,臺燈的光在桌面上畫出一個明亮的圓。
“秦云同志,我來是想告訴你,調查方向調整了?!绷_建國說,“老馬的死,讓這件事的性質變了。不再是簡單的違規違紀,而是涉嫌刑事犯罪?!?/p>
“涉及誰?”
“吳建國、陳志強,可能還有其他人?!绷_建國打開檔案袋,取出一份文件,“這是市局刑警隊剛傳來的消息。他們搜查了吳建國的家和礦場,找到了一些東西。”
秦云接過文件。第一頁是搜查清單,列著:現金八十二萬元、賬本三本、礦山開采許可證復印件、還有......幾把手槍和獵槍。
“非法持槍?!鼻卦铺痤^。
“不止。”羅建國翻到第二頁,“賬本里記錄了近三年的資金往來,涉及多名公職人員。其中有一筆,標注‘青林村項目協調費’,二十萬,收款人是......”
他停頓了一下,看向秦云。
“誰?”
“劉建軍,鎮財政所長?!绷_建國說,“還有一筆,標注‘礦山安全監管費’,十五萬,收款人是孫濤?!?/p>
秦云并不意外。他在那些舉報信里看到過類似的線索,只是沒想到證據來得這么快。
“這些能定什么罪?”
“受賄、濫用職權,至少。”羅建國說,“但更重要的是,賬本里提到了一個人——李偉。”
秦云的心跳加快了:“省國土資源廳的那個李偉?”
“對。”羅建國點頭,“有一筆五十萬的轉賬,備注是‘李處咨詢費’,時間是一年前,正好是青林村項目立項前后?!?/p>
“五十萬,夠判多少年?”
“十年以上?!绷_建國合上文件,“但問題在于,李偉的父親***,就是二十五年前勘探隊的副隊長,周明遠的搭檔。而李偉本人,現在主管全省礦業審批?!?/p>
秦云明白了。這是一個跨越二十五年的利益鏈條——父親當年可能參與了隱瞞稀土礦藏,兒子現在利用職權為開采鋪路,中間由陳志強、吳建國這樣的白手套操作。
“羅組長,你現在相信我說的話了嗎?”
羅建國沉默了一會兒:“我相信青林鎮有問題,但有些事,需要更多證據。比如你提到的二十五年前的真相,比如那個神秘的‘專家’,比如那本日記?!?/p>
“日記本在吳建國手里?!鼻卦普f,“昨晚在虎頭崖,我找到了,但逃跑時丟了。吳建國他們應該已經拿到了。”
“那本日記里有什么?”
秦云沒有隱瞞,把日記的內容和自己的推測都說了出來。羅建國聽得很認真,不時在筆記本上記錄。
“如果日記的內容屬實,”羅建國聽完后說,“那就不只是**問題,而是涉及命案——周明遠可能不是意外墜崖,而是被謀殺。”
“還有那個‘專家’的死,或者重傷?!鼻卦蒲a充,“日記里說專家滿頭是血,后來怎么樣了?如果死了,尸體在哪里?如果活著,現在在哪里?”
“這些都需要查?!绷_建國站起來,走到窗前,“但秦云同志,我要提醒你,如果真像你說的那樣,這件事牽扯的層面會很高。李偉在省里,他父親雖然退休,但人脈還在。還有那個‘專家’,能調動省里資源的人,背景不簡單?!?/p>
“所以就不查了?”
“查,但要講究方法?!绷_建國轉過身,“你被停職的事,暫時不能解除。這是為了保護你,也是為了方便調查。”
“保護我?”
“對?!绷_建國走回桌前,“現在所有人都知道你被停職了,注意力都在你身上。但真正的調查,要在暗處進行。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秦云明白了。這是明修棧道,暗度陳倉。
“我需要做什么?”
“第一,配合我們演好這場戲?!绷_建國說,“明天會有第二次談話,態度要強硬,要表現出不服。第二,把你掌握的所有線索,特別是那些不能公開的,全部交給我。第三,”他頓了頓,“在適當的時候,你要消失?!?/p>
“消失?”
“去一個安全的地方,暫時避開。”羅建國說,“我收到消息,陳志強和吳建國雖然跑了,但他們的同伙還在。老馬死了,他們可能會對你下手?!?/p>
秦云想起昨晚的追殺,想起那個左臉有疤的打手。
“我不能走。”他說,“我一走,青林村的村民怎么辦?陳大山他們會有危險?!?/p>
“我們會派人保護。”羅建國說,“但你的安全更重要。秦云同志,你不是一個人在戰斗。你背后有組織,有法律,有我們。”
這話說得很好聽,但秦云知道,在青林這樣的地方,組織和法律有時候很遙遠。
“羅組長,我有一個條件?!鼻卦普f,“在我離開之前,我要見一個人?!?/p>
“誰?”
“周明遠書記?!鼻卦瓶粗_建國,“有些事,只有他知道真相?!?/p>
羅建國猶豫了:“周書記在省城醫院,病情不穩定。而且,他現在很敏感,很多人盯著。”
“所以才要秘密去。”秦云說,“羅組長,如果你真想查清二十五年前的真相,周書記是關鍵。他知道***是什么樣的人,知道那個‘專家’是誰,知道當年到底發生了什么?!?/p>
長時間的沉默。窗外傳來風聲,像有什么在嗚咽。
“好吧?!绷_建國終于點頭,“我安排。但只能見半小時,而且要絕對保密?!?/p>
“謝謝。”
羅建國看了看表:“現在是晚上九點。凌晨三點,會有車來接你。在這之前,你不要離開房間,不要聯系任何人。食物和水我會讓人送來。”
“我的手機呢?”
“暫時由我們保管?!绷_建國說,“這是為了安全。秦云同志,請理解?!?/p>
秦云交出手機。羅建國接過,放進口袋。
“還有一件事?!绷_建國走到門口,回頭說,“你今天提到的那個劉鑫,我們找到了。他愿意作證,兩年前礦山事故的真相,還有吳建國的其他罪行。”
“他在哪里?”
“安全的地方?!绷_建國說,“你不用擔心。現在,好好休息。凌晨三點,我親自來接你?!?/p>
門關上了。腳步聲在走廊里遠去。
秦云坐在床邊,看著桌上那盞臺燈。燈光很穩定,但墻上他的影子在輕微晃動,像不安的靈魂。
他想起周明遠。那個教會他什么是堅持、什么是底線、什么是責任的老領導,現在躺在病床上,生命一點點流逝。而讓他變成這樣的,是曾經的搭檔,是利益,是人性中最黑暗的部分。
凌晨三點,羅建國準時出現。
沒有開車燈,一輛普通的黑色轎車停在宿舍樓下。秦云跟著羅建國上了車,司機是個年輕小伙子,面無表情。
車子駛出青林鎮,沒有走大路,而是繞了一條偏僻的鄉道。夜色濃重,車窗外一片漆黑,只有車燈照亮前方一小段路。
“我們不去省城。”羅建國忽然說。
秦云看向他。
“周書記不在省城醫院?!绷_建國壓低聲音,“一個月前,他轉院了,在鄰市的一家療養院。這是機密,只有少數人知道?!?/p>
“為什么?”
“為了安全。”羅建國說,“周書記病倒后,收到過威脅信。有人不希望他活著?!?/p>
又是滅口。秦云感到一陣寒意。
車子開了三個小時,天蒙蒙亮時,進入鄰市郊區。療養院建在一片山腳下,環境幽靜,門口有保安,看起來很正規。
羅建國出示了證件,保安仔細核對后放行。車子停在主樓后的一棟獨立小樓前。
“周書記在這里?!绷_建國下車,“記住,只有半小時。我在外面等你?!?/p>
秦云走進小樓。樓道里很安靜,鋪著地毯,腳步聲被吸收。護士站有個中年護士在值班,羅建國和她說了幾句,她點點頭,帶秦云走向最里面的房間。
門開了。房間不大,但干凈整潔。窗前坐著一個人,背對著門,看著窗外的山景。
聽到聲音,那人慢慢轉過身。
秦云愣住了。
三個月不見,周明遠瘦得幾乎脫形,臉頰凹陷,眼窩深陷,頭發全白了。但那雙眼睛依然銳利,像鷹一樣。
“小秦來了?!敝苊鬟h笑了,笑容牽動臉上的皺紋,像干涸的土地裂開。
“周書記......”秦云的聲音有些哽咽。
“坐?!敝苊鬟h指了指床邊的椅子,“羅建國給我打電話了,說你要來。我知道,你一定是查到了什么?!?/p>
秦云坐下,看著這位曾經意氣風發的老領導。是什么讓他變成了這樣?是疾病,還是二十五年來背負的秘密?
“周書記,我去了青林鎮?!鼻卦普f,“我找到了您當年勘探的報告,還找到了一本日記,吳德福藏的日記?!?/p>
周明遠的眼神變了:“日記?什么日記?”
“一個勘探隊員的日記,記錄了1992年8月發生的事?!鼻卦贫⒅苊鬟h,“他說,***推了您,專家受傷。他還說,專家包里有文件,上面有省里的印章。”
周明遠沉默了。他的手開始顫抖,慢慢移到輪椅扶手上,手指關節因為用力而發白。
窗外,天亮了。第一縷陽光照進房間,照在周明遠蒼白的臉上。
“他還活著?!敝苊鬟h終于開口,聲音沙啞得像砂紙摩擦,“那個寫日記的人,他還活著?!?/p>
“您知道他是誰?”
“小王,***,當時隊里最年輕的隊員。”周明遠閉上眼睛,“那天他確實在現場,我以為他死了。***說他也墜崖了?!?/p>
“他沒死,逃出來了,被吳德福藏起來?!鼻卦普f,“但他后來怎么樣了?日記只寫到8月16日?!?/p>
“我不知道?!敝苊鬟h搖頭,“我被推下懸崖,命大,掛在一棵樹上。后來被老鄉救了,在山里躲了三個月。等我出來時,勘探隊已經解散了,所有人都說我和***都死了。”
“***對外宣布您失足墜崖?”
“對?!敝苊鬟h睜開眼睛,眼神里有痛苦,“他不僅宣布我死了,還篡改了勘探報告,隱瞞了稀土礦藏。他以為我真死了,或者永遠不敢露面?!?/p>
“那您為什么不揭發他?”
“怎么揭發?”周明遠苦笑,“我‘死’了,***‘死’了,唯一活著的證人是吳德福,但他是***的人。而且,***背后還有人,那個‘專家’,還有省里的某些領導。我一個‘死人’,拿什么跟他們斗?”
秦云理解了。二十五年前,周明遠選擇了沉默,不是懦弱,而是無能為力。
“那個‘專家’是誰?”
“我不知道名字,但記得他的樣子。”周明遠回憶道,“四十多歲,戴金絲眼鏡,說話帶點南方口音。***叫他‘陳教授’,但我覺得那不是真名。他當時從省里來,帶著介紹信,印章是省科委的?!?/p>
省科委。二十五年前,這是一個權力很大的部門。
“他包里有什么文件?”
“我沒看清,但***說看到了。”周明遠說,“小秦,你知道我們當時發現了什么嗎?不只是稀土,還有一種前所未見的礦物。它的放射性很特殊,半衰期極長,可能......可能具有戰略價值?!?/p>
戰略價值。這四個字讓秦云明白了為什么這件事如此敏感。
“那礦物現在在哪里?”
“不知道?!敝苊鬟h搖頭,“***和陳教授拿走了所有樣品。后來我再也沒有聽說過那種礦物的消息,就像從未存在過?!?/p>
房間里安靜下來。陽光已經完全照進來,照亮空氣中的塵埃,像無數細小的懸浮物。
“周書記,”秦云問,“您知道李偉嗎?”
周明遠的手猛地一抖:“***的兒子?”
“對,他現在是省國土資源廳礦業處處長。”秦云說,“青林村旅游開發項目的背后,就有他的影子。陳志強是他的大學同學,吳建國是他的白手套?!?/p>
周明遠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報應啊。父親作的惡,兒子接著作?!?/p>
“不止。”秦云說,“李偉可能還牽扯到更高層。周書記,您當年的事,現在可能有機會查清。羅建國組長在查,市紀委在查,只要證據足夠......”
“證據在哪里?”周明遠睜開眼睛,“日記本呢?”
“被吳建國拿走了?!?/p>
“那還有什么證據?”
秦云沉默了。是啊,日記本丟了,***生死不明,吳德福死了二十五年。唯一的物證在敵人手里,唯一的人證要么死了要么失蹤。
“還有您。”秦云看著周明遠,“您是當事人,您的證詞很重要?!?/p>
“一個‘死’了二十五年的人突然出現作證?”周明遠搖頭,“他們會說我是瘋子,是冒充的。而且,我的身體......”他指了指自己,“撐不到開庭的那一天。”
秦云感到一陣絕望。難道真的沒有辦法了?
“不過,”周明遠忽然說,“我還有一樣東西?!?/p>
他從輪椅的坐墊下拿出一個小布袋,遞給秦云。
秦云打開,里面是一卷膠卷。
“這是當年***藏起來的膠卷,拍的是專家包里的文件。”周明遠說,“他逃出來后,把膠卷給了我。我藏了二十五年,誰都沒告訴?!?/p>
秦云握著膠卷,像握著一塊炭火。
“去找人沖洗出來。”周明遠說,“但記住,一定要找絕對可靠的人。這東西一旦曝光,會要很多人的命,包括你的。”
“我明白?!?/p>
“還有,”周明遠抓住秦云的手,手很涼,但很有力,“小秦,收手吧。你已經做得夠多了。剩下的,交給組織,交給法律?!?/p>
“周書記......”
“聽我說?!敝苊鬟h盯著他的眼睛,“你年輕,有前途,有家庭。不要像我一樣,把一生都搭進去。有些戰斗,不值得用生命去賭?!?/p>
秦云看著這位老人,看著他那雙看透一切的眼睛。
“周書記,有些事,總得有人去做?!彼p輕抽出手,“如果人人都退縮,那黑暗就永遠是黑暗。”
周明遠愣了一會兒,然后笑了,笑得很欣慰:“你還是和當年一樣,倔。好,我不勸你了。但記住,保護好自己。活著,才能戰斗?!?/p>
護士敲門進來:“周書記,時間到了?!?/p>
秦云站起來,把膠卷小心放進口袋:“周書記,您保重。”
“你也是?!敝苊鬟h說,“小秦,青林就拜托你了。”
走出房間時,秦云回頭看了一眼。周明遠坐在窗前,陽光照在他身上,像一尊沉默的雕像。
二十五年的秘密,二十五年的等待,二十五年的堅持。
現在,這根接力棒傳到了他手里。
羅建國在樓外等他,看到秦云的表情,什么也沒問。
“回去吧。”他說。
車子駛出療養院。清晨的陽光照在山路上,一切都顯得清新而充滿希望。
但秦云知道,在這希望的背后,是更深的黑暗,更殘酷的戰斗。
口袋里的膠卷沉甸甸的,像一顆定時炸彈。
炸開的是真相,也可能是他自己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