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亥時已經(jīng)過去，濃重的夜色像一匹巨大無比的黑色天鵝絨幕布，嚴(yán)嚴(yán)實實地蓋住了整個紫禁城。

白天那些有著飛翹屋檐、彩色斗拱、閃閃發(fā)光的宮殿樓閣，現(xiàn)在都變成了趴在黑暗里的巨大黑影，它們高低不平的輪廓，看起來有點像遠(yuǎn)古時代沉睡的兇猛巨獸，有點嚇人。

和皇宮里寒冷、冷清的氣氛形成強烈對比的，是西苑魏忠賢的住處。那里燈火通明，地下燒著取暖的地龍，熱烘烘的，暖和得像是春天的三四月份。

這位權(quán)力大到極點、在朝廷上真正算得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九千歲”，此刻并沒有像普通人那樣上床睡覺。

他只是穿著一身料子很好的深色普通綢緞衣服，半躺半靠在一張鋪著完整白色狐貍皮的大軟榻上。手里悠閑地端著一杯剛泡好的武夷山大紅袍茶，紅色的茶水在白玉做的杯子里輕輕晃動，冒著熱騰騰的白色水汽。

在他面前，幾個東廠里他最信任、級別最高的頭目正低著頭跪在地上，用壓得非常低的聲音，匯報著北京城里里外外發(fā)生的、每一件值得注意的小事情。

魏忠賢閉著眼睛，樣子很懶散，好像已經(jīng)睡著了。但是他的兩只耳朵卻像最警惕的獵狗耳朵一樣豎著，準(zhǔn)確地抓住手下人話里的每一個字和每一絲語氣的變化。

他的大腦則像一臺為權(quán)力斗爭而生的精密機器，把這些看起來亂七八糟的零碎信息快速地分類、挑選、組合、分析，最后巧妙地編織成一張用來控制朝廷局面、鞏固自己權(quán)力的、看不見的大網(wǎng)。

自從那位新登基的年輕huang帝，把重要的任務(wù)交給他之后，魏忠賢感覺自己好像又回到了天啟huang帝在位時，他最得意、最風(fēng)光的那個時期。

他重新掌握了能決定他人生死的東廠，又通過他推薦的田爾耕，把那個已經(jīng)生銹、不怎么管用的錦衣衛(wèi)，重新變得厲害起來，像一把磨得鋒利的刀！

現(xiàn)在的北京城里，那些以前又正詞嚴(yán)地批評他的文官，那些在背后罵他的所謂“清流”官員，一個個都安靜得像冬天的蟬，不敢出聲。看到東廠派出來抓人的騎兵，就像老鼠見了貓一樣，趕緊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

這種很久沒有過的、好像能把整個天下都放在手心里隨意擺布的感覺，讓他非常著迷，深深地沉醉其中。

但是，即使是這樣，在他內(nèi)心最深處，卻始終有一片趕不走的陰影，那片陰影像長在骨頭上的毒瘡，讓他沒辦法真正地安心。

而這片陰影的來源，就是乾清宮，就是那個坐在九龍寶座上的年輕huang帝。

他看不明白這位新主子，完全看不明白！

這位年輕的huang帝身上，混合著一種特別矛盾但又結(jié)合得很完美的氣質(zhì)。

他既有年輕人那種不顧后果的猛烈手段，比如毫不留情地把勢力很大的成國公朱純臣徹底打倒。

同時又有老狐貍那種猜不透的沉穩(wěn)心思，比如在朝廷上，只用了一套從來沒聽過的“績效問責(zé)制度”，就把滿朝經(jīng)驗豐富的文武大臣，逼得進退兩難，不知道該怎么辦。

他既敢重新用自己這個被整個文官集團看成是瘋狗的太監(jiān)，又在同一時間，悄悄地扶持起了文泰和他那個像幽靈一樣的西廠，像一根冰冷的釘子，正好釘在自己和東廠的背后，時時刻刻監(jiān)視著自己的一舉一動。

huang帝給他的權(quán)力非常大，大到可以讓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但是，那根無形中拴在他脖子上的鏈子，卻又拉得比任何時候都緊！

這種感覺，就像自己是一個在下棋的人，卻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和整個棋盤，其實都是另一個更厲害的棋手手里的玩具。

這種以前從來沒有過的、事情不受控制的感覺，讓魏忠賢感到深深的害怕。

他這一輩子都在琢磨huang帝的心思，從萬歷huang帝的不愛管事，到泰昌huang帝的短暫在位，再到天啟huang帝對他的依賴，他自認(rèn)為是全天下最懂得怎么伺候huang帝的人。

可是現(xiàn)在，面對這位年輕的huang帝，他感覺自己就像一個剛學(xué)會走路的小孩，正傻傻地抬頭看著一個深不見底、而且脾氣讓人猜不透的巨人。

就在他認(rèn)真思考的時候，門外傳來一陣非常輕的腳步聲，輕得幾乎和風(fēng)聲混在一起，聽不清楚。

跪在地上的幾個東廠頭目身體猛地一僵，連呼吸都在那一刻停住了，很大的廳堂里頓時一點聲音都沒有了。

魏忠賢卻連眼睛都沒睜開，只是用一種懶洋洋但又不容反對的語氣淡淡地說：“都下去吧。”

“是，督公。”

幾個頭目好像得到了特赦令，彎著腰，像幾道影子一樣悄悄地溜了出去，不敢弄出一點聲音。

一個穿著最普通青色衣服的小太監(jiān)，像真正的鬼魂一樣，沒有一點聲音地滑了進來。

他一句話也不說，直接走到魏忠賢身邊，把一個摸起來還溫?zé)帷⒆龉ず芫碌男∈譅t，輕輕地放在了魏忠賢伸手就能夠到的軟榻邊上。

魏忠賢的手，看起來好像很隨意地從茶杯上移開，慢慢地放在了那個小手爐上面。

他的指尖，在小手爐那光滑的紫銅外殼上，非常有節(jié)奏地輕輕敲了三下。

那個小太監(jiān)的身體幾乎看不見地抖了一下，然后他彎下腰，用一種比蚊子叫還要小的聲音，從嗓子眼里擠出了幾個字：“皇爺要您現(xiàn)在馬上過去。”

話一說完，他就像來的時候一樣，悄無聲息地倒退著滑了出去，好像從來沒在這個房間里出現(xiàn)過。

魏忠賢慢慢地，睜開了他那雙總是半瞇著的眼睛。

那雙看起來有點昏花的老眼睛里，一道嚇人的精光飛快地閃過，但馬上又被深深的老年人的暮氣給蓋住了。

他不慌不忙地站起來，脫下了身上那件華貴的綢緞普通衣服，換上了一件一點也不起眼、甚至有點半新不舊的青灰色長袍，頭上也換了一頂宮里普通太監(jiān)戴的“**一統(tǒng)帽”。

這身打扮讓他看起來，和宮里任何一個普通的老太監(jiān)沒什么兩樣。

魏忠賢沒有叫任何隨從，自己一個人提著一盞小小的羊角燈籠，走出了溫暖得像春天一樣的住處，主動走進了那片能把人骨頭都凍僵的黑暗里。

從西苑到乾清宮的這條路，魏忠賢就算閉著眼睛也能一點不差地走完。

這條代表著權(quán)力和huang帝寵信皇宮道路，他以前走過不知道多少次，每一次都是前面有人開路、后面有人跟著，排場非常大，成排的燈籠和火把把黑夜照得像白天一樣亮。

可是今天晚上，這條熟悉的路卻顯得特別長，也特別……陰森可怕。

他獨自一人提著那盞小小的羊角燈籠，燈籠里那一點點微弱的燭火，在刺骨的寒風(fēng)中被吹得左右搖晃，好像隨時都會滅掉。

那點昏暗的光圈，也只能勉強照亮他腳下很小的一塊地方，光亮照不到的地方，是看不到邊、好像能吞掉一切東西的濃重黑暗。

高大的宮墻和宮殿，在黑暗里投下又大又扭曲的影子，張牙舞爪地?fù)湓诘孛嫔希褚活^頭從睡夢中醒過來、正要吃人的怪獸。

風(fēng)聲在他耳邊尖利地吹過，那聲音里面還夾雜著很多細(xì)微的雜音，聽起來好像有很多含冤死去的鬼魂，正貼著他的耳朵，用他聽不懂的話在低聲哭泣。

魏忠賢不自覺地抓緊了身上那件并不厚的長袍。

他不得不承認(rèn)，自己是真的上了年紀(jì)了。

回想年輕的時候，他能在冰天雪地里，為了欠別人的幾文錢賭債，光著膀子和別人打上一天一夜。可是現(xiàn)在，這北京城冬天夜晚無處不入的寒氣，讓他感覺自己的骨頭縫里，好像正被一根根冰冷的鐵針，慢慢地往里面扎。

這種冷到骨頭里的寒意，并不只是天氣帶來的，更多是來自他這次要去的地方，來自他馬上要去見的那個人。

他一邊在結(jié)了薄冰的皇宮道路上，小心地走著，一邊在腦子里用前所未有的速度飛快地思考著。

huang帝深夜秘密叫他過去，到底是為了什么事？

是為了今天朝廷上，關(guān)于蘭陽縣黃河決口那件事的后續(xù)處理？

還是為了京城郊外那支神秘新軍的軍餉和糧食供應(yīng)？

又或者是……對他最近用猛烈手段清理東廠和錦衣衛(wèi)內(nèi)部的動作，有什么新的、更秘密的指示？

他在腦子里想了無數(shù)種可能性，但每一種可能性都讓他心里覺得不踏實，好像走在薄薄的冰面上，隨時會掉下去。

因為他可悲地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猜不到這位新huang帝的想法。

他就像一個被蒙住了眼睛的賭徒，在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見的環(huán)境里，提心吊膽地摸索著往前走。而那位年輕的huang帝，就是那片黑暗本身，深得看不到底，根本沒法捉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