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得選了。
張維賢只覺得腦子里“轟”的一下,像被雷劈了!無數亂七八糟的想法、憤怒、恐懼、羞愧,攪在一起像滾燙的油鍋里倒進了一瓢涼水,炸開了!他感覺自己就要被活活撕成兩半!
這小huang帝,他到底想干嘛?!
您可是天子啊!天子因何要zao反?!逼臣子來反整個皇親貴族?!
老頭子心底冰涼一片。他算是看透了——皇上,壓根本沒給他留一丁點活路!
這都不是暗搓搓的陰謀!
這就是擺在他臉上,明晃晃的算計!
就是用他們老張家世代相傳的榮耀面子,還有整個家族的存續,逼著他必須往里跳!
張維賢緊緊、緊緊地閉上了老眼。
腦海里,跟走馬燈似的,噼里啪啦閃過去一幕幕場景:
那是景泰元年,他老爺爺率兵死守北京城門外,血戰瓦剌大軍,最后力竭戰死的悲壯!
那是嘉靖huang帝那會兒,他老爹帶著京營兄弟,在邊疆跟兇悍的韃靼人殺得你死我活的血腥場面!
這才是英國公府最硬的骨頭!是老張家烙在血脈里,揮不去的武將底氣!
可接著,畫面像被大風吹翻的破畫冊,“呼啦”一下全變了!
變成了他英國公府里頭,那群不成器的混賬兒子侄子們!
他們不是在斗雞場撒銀子比誰眼紅,就是在秦淮河的游船里摟著美嬌娘,灌著黃湯,還笑話邊關將士窮酸!穿金戴銀像堆爛綢布,連馬都爬不上去,弓弦都扯不滿!他們唯一的“本事”?就是琢磨怎么仗著家里的“國公爺”爵位,去霸占人家好田,去放印子錢扒人皮,去鉆窟窿打洞撈每一文能撈的黑心錢!
一股又酸又澀、裹著刺骨寒風的悲憤,狠狠地掐住了他的老心臟!
他不得不承認,huang帝說得太對了,刀刀見血!
再這樣下去,甭說山海關外的野人打進來,光京城這幫子靠祖宗混飯的皇親國戚自己,就能從里到外、從上到下,徹底爛成一灘臭狗屎!
接下這差事?那他就是真真正正、徹徹底底地變成個孤魂野鬼!
等著他的是四面八方飛來的毒箭,走一步都像踩在磨得飛快的刀刃上,隨時可能摔下來,摔得粉身碎骨,祖宗牌位都被人掀了砸碎!
可是……
要是不接呢?
那他就只能眼睜睜看著他老張家浴血拼出來的“英國公府”這塊金招牌,在他手里化成灰!眼睜睜看著祖傳的功勛爵位跟大明江山一塊兒爛透,被扔進糞坑!
那他死了,到了陰曹地府,哪還有臉抬頭看他那一排排牌位上的祖宗?!唾沫星子都能把他淹了!脊梁骨都得被戳斷!
時間一點點過去,靜得像座墳場。
很久,很久……
張維賢猛地睜開了他的老眼!
那雙原本跟蒙了層豬油的混濁眼珠,此刻竟像是被滾燙的油潑過又洗出來似的,泛著一股令人心驚肉跳的血紅!里面只剩下砸都砸不碎的狠厲!
他沒張嘴回答huang帝問“你選哪條路”的屁話!
他只是站直了那副積年老骨頭架子,仔仔細細理了理身上那件公服上的褶子。
然后,對著年輕的朱由檢,膝蓋一彎,咚!——
不是普通大臣跪皇上那種彎腰駝背!而是一個標準的、屬于老兵上陣前對主帥行的,單膝跪拜禮!
這個禮,是軍人認主兒,是拼死效命的誓言!
“老臣…領命!” 干啞的嗓子眼兒里擠出這四個字,每一個字都像顆鐵豌豆,砸在光滑的金磚地上!
“……只是……”他老眼微微抬起,眼窩子里翻涌著難以言說的復雜情緒。那像一個行將被時代淘汰、碾碎的舊人,對著注定要撕碎舊乾坤的新掌舵者,發出的、近乎哀求的微弱聲音。
“若老臣…沒把這個差事辦好,就把這條老命搭進了去……求陛下……看顧看顧老臣家中那些人,留個活路……”
他接下的,哪里是什么皇上的旨意?
這分明就是一張摁著血花子的賣身契!
畫押用的就是他這個老公爺的命!還有整個英國公府的存亡未來!
………
這趟深更半夜、石頭心腸的談話終于結束,外面那天色,已經泛起了一絲慘灰的白。
“梆!梆!梆!梆!”遠處傳來打更的梆子聲,聲音又空又遠,像個索命的鈴鐺。
朱由檢沒有像往常一樣擺什么大魚大肉的御膳大席。也沒有扯著嗓子說什么“加官進爵”、“封妻蔭子”的漂亮話兒,給他鼓勁打雞血。
他只平平淡淡地對著守在邊上的大太監王承恩,低聲吩咐了一句:“去弄點吃的來。”
沒過多久,王承恩親自提著一個大食盒子走了進來。
盒子里沒龍肝鳳髓,沒熊掌鹿唇。
就兩碗,熱騰騰、還冒著白汽兒的——肉絲面條兒。
面條抻得筋道,煮得剛合適。湯頭一看就是熬足時辰的肉骨湯頭,濃香撲鼻。碗里撒了一把綠生生的小青菜,碼著幾綹瘦嫩瘦嫩還帶著點點油花的肉絲,最上頭,點綴著幾粒翠綠的新切蔥花。在這凍得人縮脖子的后半夜,那股子簡單、實在又暖胃的香味兒,直接往人心里鉆。
朱由檢自己先端起一碗,遞到了單膝跪起后、還站著的老張維賢跟前。
“國公爺,熬了大半宿,餓了吧。”年輕的huang帝語氣平靜,跟嘮家常似的,“吃完了這碗面,暖暖肚子,再出宮。”
張維賢伸雙手接過。那粗瓷碗不輕,穩穩當當。
他低下頭,看著碗口蒸騰起來的那股子裊裊白汽。熱氣糊住了他的老花眼。
他使勁想了一下……上一次蹲哪兒吃這樣一碗熱乎乎的清湯肉絲面?記不清了!好像還是幾十年前,跟著他爹在冰天雪地的邊境軍營里,巡完一夜的寨子,跟一大群兵丁一塊兒蹲地上,捧著碗…就那么吸溜的……
小huang帝朱由檢自己也捧起一碗面,沒擺譜兒坐那吃飯的椅子上。就那么站著,挑起一筷子面,吹了吹熱氣,不急不慢地吃開了。他的樣子太沉靜、太專注,完全不像是在富麗堂皇的huang帝寢宮,倒真像是個半夜餓了爬起來煮面吃的鄰家后生。
“老公爺,”他一邊嚼著面條,一邊慢條斯理地開了口,聲音不高不低,卻字字清晰,“我知道你心里現在…翻江倒海。”
“等會兒你一出這道宮門,”huang帝咽下一口面,“你就真成一個人了。就像掉進了狼群里的一塊肥肉。”他的聲音很穩,沒有夸大其詞的意思,只是在陳述一個即將發生的事實。“你那幫子認識幾十年的老哥們、老朋友,會瞬間變成咬牙切齒的死敵!他們會躲在暗影子里,放冷箭、挖陷阱,恨不得扒你的皮吃你的肉!還有你家里頭那些子侄……怕也沒幾個能懂你這份心、明白你要干啥。”
他把最后幾根面吸溜進嘴,抬起頭。那雙眼睛清亮得倒映著跳動的燭火。
“但…老公爺你,給我聽好了!”
“打從這個門檻邁出去,你!跟我朱由檢!就是一伙的了!”
“咱們倆,現在是一條破船上的搭子了!”
“我呢,”小huang帝用手指敲了敲自己胸口,“就站在這船的瞭望臺上,掌這個大舵!眼睛得瞪圓溜,把大風大浪、暗礁淺灘都事先瞧明白嘍!死也想法子把船帶過去!”
“你呢?”他又指向張維賢,“就得站那船甲板的最前頭!就得給我豁出命去掄大刀片子!砍!”
“把那些藏在底下想偷偷鑿穿咱們船幫子的王八爪子給剁了!把那些爬船欄桿上想沖上來的混賬腦袋給我劈開了花!”
huang帝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股能把人釘死在原地的力量:
“浪頭再高,風再邪乎!只要我朱由檢一天還在這船沒沉下去!我就絕不會讓你這老帥旗先倒!”
“只要我還穩當著站在這個位置一天,你張維賢的身后,就有我死死替你釘在那兒頂著!誰也甭想繞過來捅你一刀!”
這些話,沒一句是什么君恩浩蕩的金口玉律。
可每一個字都砸在張維賢的心窩子上,比一萬句高帽子都踏實!也像一萬斤重擔,死死壓上了他這把老骨頭!
這不是huang帝的“許愿”!
這是***交底的生死承諾!
張維賢鼻子一酸,猛地低下頭。
他抄起筷子,再不啰嗦一句!對著那碗熱騰騰的肉絲面,甩開了腮幫子就往嘴里刨!
他往嘴里塞!他往喉嚨里咽!塞得腮幫子都鼓起來,咽得像餓了三天!
仿佛要把這半天一夜的驚駭、掙扎、猶疑、恐懼……所有那些亂成一團麻的破爛玩意兒,統統隨著這一碗湯面,囫圇個兒咽進肚子,鎖死在身體最深最深的地方!
一滴滾燙滾燙的水珠,“嗒”的一聲落進面湯碗中。
沒出聲,只蕩開一圈小小的油花兒。
除了他自己,沒人看到。
也……沒人知道是面湯蒸出來的汗?還是別的啥……
眨眼功夫,一碗面吃得干干凈凈!
連一滴湯頭都沒剩下。
張維賢放下了碗,也沒找帕子,直接用寬大的袍袖抹了抹嘴。
他再次站直!
整個人一瞬間變了氣質!那股子屬于國公爺、屬于皇親貴胄的暮氣和沉沉死氣,像是被那碗面和那番話一下子沖刷了個干凈!只剩下一種幾十年軍旅生涯刻在骨頭里的、硬邦邦的刀鋒氣!
他比誰都清楚:他張維賢下半輩子、也可能是最后這幾年的命途,從此刻,從這碗面下肚開始,就已經踏上了……一條通天的險道!要么一步登天鑄就不世功勛!要么粉身碎骨化為齏粉!
一個字都沒再說!
他只是再一次對著朱由檢,把那個老兵認主帥的單膝跪拜禮,捶胸頓足地又來了一遍!
然后,猛地轉過身!
大踏步!頭也不回地跨出了乾清宮高高的大門檻!
他那闊大的背影在門外微亮的天光里,被拉得格外的長!
孤零零一個,裹著一股鐵了心、豁出命的決絕氣味。
朱由檢一直站著沒動,眼神沉沉地望著那背影徹底消失在殿門外的微光里。
大太監王承恩悄步上前,低聲提醒:“主子…天眼看著亮透了,您撐了一宿,瞇瞪會兒眼緩緩神兒吧!”
朱由檢沒回頭,也沒點頭。他慢慢地踱步走到敞開的大窗前。
外面,那層死灰色的天幕邊緣,一輪被厚厚云層壓著的太陽,艱難地掙開了條血色的縫隙。
“歇?”小huang帝輕輕吁出口氣,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回答老太監,“歇不成了,王伴伴……”
“子彈已經打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