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骨舟底板一震,在一陣令人牙酸的摩擦聲中,硬生生沖上了西岸那碎石嶙峋的灘涂。
船停了。
一股混雜著陳年水腥氣和死寂味道的風(fēng),迎面撲來。
玄奘撩起衣擺,第一個跳下船。
他沒急著收起那艘價值連城的骨舟,而是背著手,踩著滿地的碎石,轉(zhuǎn)身看向身后那片寬闊得令人絕望的水域。
沙悟凈最后一個下船。
他的腳踩在實地上,身子卻不由自主地晃了一下。
他回頭,目光落在一塊半截埋在土里的黑石頭上,那是他這五百年來用來磨那種七日穿心之痛的枕頭。
指尖在那粗糙的石面上蹭了一下,留下一道濕痕。
“師父,那咱們這就……走了?”
豬八戒扛著那把九齒釘耙,另一只手正在肚皮上搓泥,那咕嚕嚕的叫聲比這流沙河的浪潮聲還要響。
他是真餓了,剛才劃船那會兒,那股子新鮮勁一過,剩下的就是體力透支后的空虛。
“這破地界,連根草都不長,全是這就這股怪味兒。”
豬八戒用鼻子哼了哼,嫌棄地要在地上啐一口,結(jié)果因為嘴太干,只有唾沫星子飄了出來:
“師父,這河看著大,除了會淹死人,也就剩這一河兜底的爛泥,看著都心煩。”
玄奘沒有接話。
他微微側(cè)頭,看著豬八戒那副只想趕緊逃離的樣子,嘴角慢慢勾起一個弧度。
“爛泥?”
玄奘伸出手,似乎想去抓一把這風(fēng)中的濕氣。
“悟能,你這雙招子要是再不用,就可以挖出來當(dāng)泡踩了。”
他轉(zhuǎn)頭看向沙悟凈:“你是這河里的老住戶,你來說說,這河底下都有什么?”
沙悟凈愣了一下,立刻叉手肅立:“回師父,河底什么都沒有。除了這也不浮鵝毛的弱水,就是那一層層隨著暗流跑的流沙。”
“沒了?”
“沒了。”沙悟凈老老實實地搖頭,“那沙子太重,壓得人喘不過氣,除此之外,當(dāng)真是窮得叮當(dāng)響。”
玄奘嘆了口氣,用一種看敗家子的眼神掃視著這幾個徒弟。
“你們這眼光,確實還沒從妖怪進化到人的地步。”
玄奘蹲下身,隨手撿起一塊石頭,用力扔向河心。
沒有水花。
那石頭剛一沾水,就像是被什么東西把重力放大了百倍,“嗖”的一下就被拽進了深淵,連個泡都沒冒。
“這弱水,乃是至陰至柔的毒物,大羅金仙掉進去也得脫層皮。”
玄奘的聲音里多了一絲狂熱:
“這要是拿去煉成護山大陣,誰敢闖?”
他又指了指那深不見底的河床:
“那陰沉沙,是上古時候隨著天河倒灌下來的渣滓,吸了無數(shù)萬年的地氣和冤魂。每一粒都重如千鈞,能破護體罡氣。”
“若是用來給以后的妖兵打造箭頭、鎧甲……”
玄奘猛地站起身,那一刻,他仿佛不再是一個取經(jīng)的和尚,而是一個正在盤點庫存的山大王:
“這哪是什么爛泥坑?”
“這是老天爺賞給咱們斗戰(zhàn)圣宗的第一桶金!”
豬八戒掏耳朵的手停住了。
他那雙本來瞇成一條縫的小眼睛,像是通了電的燈泡,還要一點一點地亮了起來。
打造兵器?
護山大陣?
雖然這些玩意兒聽著離他還遠,但有一個邏輯他是聽懂了,這破水爛沙子,值錢!
“師父……”
豬八戒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喉結(jié)劇烈地上下滾動了一下,“您的意思是,這玩意兒……能換寶貝?”
玄奘冷笑一聲,大袖一揮,指著那八百里寬的河面,下達了一道足以讓三界土地神都心驚肉跳的命令:
“搬!”
“把它給我搬空!”
“一滴水,一粒沙,都別給這窮鄉(xiāng)僻壤留著!”
豬八戒嗷嘮一嗓子就跳了起來。
剛才那死氣沉沉的勁頭瞬間沒了影,這貨只要一聽到有便宜可占,那就是這世上最勤快的勞模。
“得令!”
豬八戒把僧袍下擺往褲腰帶上一別,身形迎風(fēng)便漲。
眨眼間,一尊百丈高的黑臉巨豬法相矗立在天地之間,那九齒釘耙也化作了也得足以開山裂地的巨型兵刃。
“給豬爺爺起!”
豬八戒一聲暴喝,那釘耙?guī)еf鈞風(fēng)雷,“轟”的一聲筑進了那漆黑的河床深處。
大地震顫。
整條流沙河仿佛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狠狠搓揉了一把。
河水瘋狂翻涌,河底那沉積了無數(shù)年的黑色流沙,被硬生生地撬了起來,像是一條條黑色的巨龍被甩向半空。
泥腥味瞬間濃烈了百倍,真的嗆得人睜不開眼。
“嘿嘿!好貨!都是好貨!”
半空中的孫悟空早就按捺不住了。
他從腦后拔下三根毫毛,迎風(fēng)一晃,化作三個遮天蔽日的乾坤布袋。
“收!”
三個布袋口同時張開,卷起一陣黑色的颶風(fēng)。
那些被豬八戒掀飛的陰沉流沙,連帶著河底的淤泥,如同長鯨吸水一般,呼嘯著鉆進了布袋里。
袋子越吃越重,到最后,連孫悟空都不得不喚出法相,齜牙咧嘴地才能在大風(fēng)中穩(wěn)住身形。
“悟凈,該你了!”玄奘站在岸邊,衣衫被狂風(fēng)吹得獵獵作響,眼神卻亮得嚇人。
“是!”
沙悟凈此刻也紅了眼。
他一步跨出,雖然沒有豬八戒那般巨大的法相,但他站在水面上,就像是一根定海神針。
降妖寶杖猛擊水面。
“凝!”
沙悟凈額頭青筋暴起,雙手快得只剩下一片殘影。
那八百里寬的弱水,開始瘋狂地向中間坍縮、擠壓。
雜質(zhì)被擠出,水分被壓縮。
一缸水化作一桶,一桶水化作一碗。
到最后,那漫天的濁浪消失了,只留下一串串深藍色、散發(fā)著幽幽寒光的液體珠子,每一滴都像是最純凈的藍寶石,卻又蘊含著毀天滅地的毒性。
這一場大搬運,一直從黃昏干到了月上中天。
直到那三個乾坤布袋被撐得像是要炸開。
直到那原本浩浩蕩蕩的流沙河,愣是被刮地三尺,連水位都下降了一大截,露出河床邊上猙獰的巖石線。
“咣當(dāng)。”
豬八戒一屁股坐在了岸邊的亂石堆里,那個巨大的身軀像是一座肉山崩塌了。
他大張著嘴,舌頭耷拉在外面,渾身像是剛從水里撈出來一樣,汗水把他那身僧衣濕透了又風(fēng)干,結(jié)出了一層白花花的鹽霜。
“不……不行了……”
豬八戒喘得像個破風(fēng)箱,“師父……這也是把這輩子吃奶的勁兒都使出來了……”
沙悟凈更是整個人都快虛脫了,臉色煞白,那降妖寶杖被他插在地上,勉強支撐著身體不倒下去。
孫悟空從云頭跌落下來。
他手里那三個小小的布袋,落地時把地面砸出了三個深坑,周圍的石頭直接被震成了齏粉。
“師父!滿載!”
孫悟空抹了一把臉上的灰,興奮地指著那坑里的袋子,“這玩意兒重得邪門,俺老孫剛才差點沒在那云頭上栽跟頭!”
玄奘走上前。
他沒有急著收那一筆橫財,而是從袖子里摸出兩顆丹藥,那是從黃風(fēng)怪洞府里搜刮來的存貨,成色不錯,帶著一股草木清香。
手指一彈,丹藥精準(zhǔn)地落入豬八戒和沙悟凈的手里。
“吃了。”
簡簡單單兩個字,沒有多余的廢話。
豬八戒聞見那藥香味,原本都要翻白的眼珠子瞬間歸位,抓起丹藥就往嘴里塞,連嚼都沒嚼就吞了下去。
“謝謝師父!哎喲喂,這可是好東西……”
藥力化開,豬八戒蒼白的臉色肉眼可見地紅潤起來,這家伙又立刻恢復(fù)了那副嬉皮笑臉的模樣。
沙悟凈捧著丹藥,手抖了一下。
這是他五百年來,第一次收到賞賜,而不是刑罰。
他沒說話,只是默默地吞下丹藥,對著玄奘深深地彎下腰去。
玄奘一揮手,那裝滿了弱水精粹和陰沉沙的三個布袋憑空消失,進了系統(tǒng)空間。
看著那一長串令人咋舌的材料清單,玄奘那顆堅硬的心臟,也忍不住快跳了兩下。
這哪里是流沙河。
這分明就是一個取款機。
“休息好了嗎?”
玄奘轉(zhuǎn)身,看了一眼那已經(jīng)被折騰得不成樣子的流沙河。
曾經(jīng)的險地,現(xiàn)在看起來就像是一條快要干涸的臭水溝,透著一股被洗劫一空的凄涼。
“師父,下一站去哪?”
豬八戒恢復(fù)了元氣,又扛起了釘耙,腆著臉湊過來,“剛才那活兒干得太猛,俺這肚子又……”
“下一站。”
玄奘翻身上馬,白龍馬極通人性地打了個響鼻。
他看著西方那漸漸濃重的夜色,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這頭滿腦子只有吃和睡的豬。
“下一站是個好地方。”
“那里有大宅子,有軟床塌,還有……”
玄奘頓了頓,聲音輕得像是在說悄悄話,卻聽得豬八戒耳朵直抖:
“還有幾個等著招上門女婿的漂亮女施主。”
“真的?!”
豬八戒那雙大耳朵瞬間豎得筆直,口水當(dāng)時就下來了,“師父!出家人不打誑語!真有這種好事?”
“當(dāng)然。”
玄奘扯了扯韁繩,“不過人家眼光高,到時候,你可別給為師丟人。”
“不能夠!絕不能夠!”
豬八戒把胸脯拍得震天響,甚至還伸手理了理自己那幾根稀疏的豬毛,“俺老豬當(dāng)年在天河也是有名的俊后生,除了臉大點,也沒別的毛病……”
孫悟空在旁邊捂著嘴,肩膀一聳一聳的,顯然是在憋笑。
沙悟凈依舊一臉茫然,只是覺得那個上門女婿,聽起來似乎是個更危險的坑。
“駕!”
玄奘沒有再解釋。
白龍馬四蹄生風(fēng),沖進了茫茫夜色之中。
四圣試禪心?
那不過是菩薩們編排的一場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