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了。

但風還在刮，流沙河的浪頭依舊拍得岸邊的石頭啪啪作響。

沙悟凈跪在泥濘里，手里捧著那枚帶血的琉璃殘片。

他低著頭，指腹一遍遍摩挲著那鋒利的邊緣，直到掌心的血痂再次崩裂，鮮血滲進殘片里，他也渾然不覺。

天邊突然亮了。

一道金色的祥光像是硬生生撕開了漫天的烏云，把那壓抑的雷聲強行按了下去。

“阿彌陀佛。”

半空中傳來一聲清亮卻透著幾分傲慢的佛號。

云頭壓低，一個行者打扮的尊者踩著祥云落下。

他腰間掛著個朱紅色的寶葫蘆，手里提著根渾鐵棍，眼神先是在那浪濤洶涌的河面上掃了一圈，才慢悠悠地落在那幾個渾身濕透的人身上。

觀音座下，木叉行者。

他是來送快遞的。

按照劇本，取經人過不去流沙河，這時候就該他出場，用那一串骷髏頭配合紅葫蘆，化作法船，渡人過河，最后還要那沙僧歸順，皆大歡喜。

木叉清了清嗓子，甚至懶得落地，就在半空端著架子開了口：“悟凈何在？菩薩有旨，既已歸順……”

“回去。”

兩個字。

聲音不大，也沒什么情緒，就像是打發一個上錯門的推銷員。

木叉的話被噎在了嗓子眼里，他愣了一下，目光終于鎖定了那個站在河灘上的光頭和尚。

“圣僧？”

木叉皺了皺眉，以為對方沒聽清，特意拍了拍腰間的紅葫蘆，讓那寶物發出嗡嗡的靈光：“此乃菩薩賜下的如意葫蘆，專治這八百里弱水。若無此寶，你們這一步都邁不過……”

“貧僧讓你回去。”

玄奘抬起頭，眼神平靜得嚇人。

他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來時的路，又指了指木叉。

“告訴菩薩，心意領了。”

“但這河，貧僧自己過。這嗟來之食，貧僧不吃。”

木叉的臉瞬間漲成了豬肝色。

他在南海當差這么多年，走到哪兒不是被當成活祖宗供著？什么時候受過這種窩囊氣？

“唐三藏！”

木叉冷笑一聲，語氣里帶上了威脅，“你可知這流沙河鵝毛不浮？沒了這葫蘆，你就準備在這岸邊修一輩子的枯禪吧！”

玄奘連看都沒再看他一眼。

他轉過身，對著身旁的沙悟凈擺了擺手：“悟凈，摘下來。”

“是。”

沙悟凈答應得沒有半點遲疑。

他伸手抓住脖子上那串掛了五百年的項鏈，猛地一扯。

“嘩啦。”

繩索崩斷，九個漆黑斑駁的骷髏頭滾落下來，被他穩穩地接在懷里。

玄奘指著渾濁的河面：“按九宮位，扔下去。”

沙悟凈手腕一抖，九道勁氣托著九個骷髏，精準地落在河面上，排成了一個方方正正的九宮格。

骷髏在弱水中浮浮沉沉，看著隨時都會被一個浪頭打翻。

云頭上的木叉氣極反笑：“在那胡鬧！這骷髏雖有些妖氣，但離了我的寶葫蘆，那就是幾塊爛骨頭！你想憑這個過弱水？簡直是癡人說……”

所有的嘲諷，在下一秒戛然而止。

玄奘撩起一塵不染的僧袍，直接盤腿坐在了滿是淤泥的河灘上。

他雙手結了一個極古怪的法印，嘴唇微動。

一段晦澀、蒼涼，完全不同于佛門經義的咒文，從他口中緩緩吐出。

“塵歸塵，土歸土。吃進去的，都得給老子吐出來。”

隨著最后一個字落下，玄奘猛地彈指。

“去！”

那枚染了沙悟凈鮮血的【琉璃盞殘片】，化作一道流光，精準地射入了九宮陣的正中央。

“轟！”

就像是一顆火星掉進了滾油里。

那枚殘片上陡然燃起一團金色的火焰。

這不是凡火，也沒有溫度，但它燃燒的瞬間，周圍的空間都扭曲了，發出“滋滋”的爆裂聲。

那是因果之火。

原本漆黑腥臭的九個骷髏頭，在這火焰的炙烤下，表面的水銹和黑氣瞬間蒸發。

緊接著，令人頭皮發麻的一幕發生了。

“啵、啵、啵。”

那慘白的骨質表面，竟然滲出了一滴滴金色的油脂。

那油脂純凈得沒有一絲雜質，散發著一種讓人聞一口都覺得心神安寧的香氣。

云端上的木叉瞳孔猛地收縮，失聲喊道：“功德金光？！怎么可能這么多？！”

那是玄奘前九世的功德。

九世修行的好人，九世被吃的冤種。

每一世的血肉雖然被吃了，但那純粹到極致的功德，卻因為沙悟凈把頭顱作為收藏品保留下來，而奇跡般地鎖在了這頭骨之中。

整整九世的善因，在這一刻，被那枚代表著“天庭罪證”的琉璃火，徹底點燃了。

“融！”

玄奘低喝一聲。

九個骷髏頭像是蠟做的一樣迅速融化，金色的骨液在那琉璃火的牽引下，瘋狂地向中心匯聚。

骨為龍骨，琉璃為心，功德為船板！

只有短短三個呼吸。

一艘長約丈余、通體晶瑩剔透、內部流淌著金色光暈的小舟，赫然出現在渾濁不堪的河面上。

它并沒有漂浮在水面，而是懸浮在水面之上三寸。

那號稱連羽毛都要沉底的弱水，在這艘船面前，竟然像是遇見了天敵，瑟瑟發抖地向四周退避，硬生生在波濤中擠出了一片風平浪靜的水域。

【琉璃骨舟】。

不沾因果，不渡弱水。因為它本身就是用這世間最大的因果煉成的。

“當啷。”

天上的木叉手一軟，那個平日里視若珍寶的紅葫蘆沒拿穩，掉在了云頭上。

他看著下方那艘散發著恐怖氣息的寶船，只覺得臉頰火辣辣的疼，像是被人狠狠抽了一巴掌。

人家不僅不需要他的施舍，還用所謂的廢品，當著他的面煉出了一件以后天至寶！

這還送個屁？

木叉撿起葫蘆，甚至沒臉再打招呼，一跺腳，駕起殘云狼狽地逃向南海。

“上船。”

玄奘站起身，拍了拍僧袍上的泥點子。

豬八戒第一個反應過來，扛著釘耙，像個靈活的胖球一樣跳了上去，摸著那溫熱的船舷，口水都要流下來了：“好寶貝……師父，這上面全是功德味兒啊！坐這一趟，抵得上俺老豬吸納天地靈氣三年！”

孫悟空嘿嘿一笑，一個筋斗翻上船頭。

沙悟凈最后一個上船。

他看著腳下這艘由自己昔日罪證化作的寶船，握著降妖寶杖的大手都在微微顫抖。

以前，這是他的夢魘。

現在，這成了他的武器。

“師父，坐穩了。”

沙悟凈深吸一口氣，手中寶杖重重一點水面。

骨舟無風自動，像一支金色的利箭，破開重重濁浪，向著對岸疾馳而去。

玄奘盤坐在船艙中央，感受著那九世功德帶來的溫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