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維九月,秋氣肅殺。
滿山的紅葉像是被血染透了,在夕陽下紅得刺眼。
風卷著枯黃的落葉,打在臉上,帶著幾分干脆的生疼。
日頭剛沉下一半,前方的松柏林子深處,突兀地冒出一角飛檐。
那不是尋常的山野人家。
朱紅的大門樓足有三丈高,粉墻環護,門前沒有用來嚇人的石獅子,只有那一排垂得整整齊齊的金絲柳,靜得連一絲風都沒有。
這里太干凈了。
干凈得聞不到一點牲畜味,甚至聽不到一聲狗叫。
“師父!好造化!”
豬八戒扛著釘耙走在最前頭,剛才還在那兒哼哼唧唧喊腳疼,此刻兩只大耳朵瞬間撲棱了起來。
他伸長脖子嗅了嗅空氣中若有若無的飯香,回頭嚷道:“這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也就是這種大戶人家能管飽!師父,咱們今晚就在這兒歇了,順道化頓好的!”
孫悟空跟在馬屁股后面,火眼金睛微微一瞇。
哪有什么大戶人家。
那莊院上空,慶云籠罩,瑞氣千條,五色霞光像是不要錢一樣往外噴,分明是幾位頂格的大神仙在這兒擺下的道場。
“嘿,這幫閑得發慌的老相識。”
孫悟空嘴角一勾,剛要掄起棒子去敲門點破,袖口卻被人輕輕扯了一下。
他回頭。
馬背上的玄奘半闔著眼,手里甚至還在轉著那串念珠。
但這和尚的一根手指,卻豎在了嘴唇邊。
“噓。”
一個極其輕微的氣聲。
玄奘睜開眼,那眸子里平靜得像是一潭死水,卻又透著一絲看戲子登臺的戲謔。
孫悟空一愣,隨即那張毛臉也擠出了一臉壞笑,把金箍棒往耳朵里一塞,雙手插在袖子里,裝作什么都沒看見。
師徒幾個來到門樓下。
還沒等扣門,那兩扇包著銅釘的朱漆大門“吱呀”一聲,向內滑開。
走出來的不是把門的家丁。
那是一個身穿織金錦繡羅裙的婦人,鬢邊插著點翠的金釵,保養得極好的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雍容。
黎山老母。
這位上古大能此刻正努力扮演著一個普通的寡婦,只是那舉手投足間流出的貴氣,是怎么也在這荒山野嶺里藏不住的。
“幾位長老從何處來?”婦人未語先笑,那聲音像是珠落玉盤,聽得豬八戒骨頭都酥了一半。
玄奘翻身下馬,整理了一下并未染塵的袈裟,單手豎立,行了個標準的佛禮:“阿彌陀佛,貧僧乃東土大唐差往西天取經者。天色晚了,想在貴莊借個屋檐遮風,討碗熱粥喝。”
“原來是御弟圣僧。”
婦人眼神微亮,側身讓開道路,“快請,寒舍簡陋,長老莫要在意。”
幾人魚貫而入。
一進廳堂,連老實巴交的沙悟凈都忍不住多看了兩眼。
這哪里是簡陋,這是要晃瞎人的眼。
腳下踩的是磨得鏡面一般的金磚,梁上雕的是龍鳳呈祥,空氣里飄著不是凡俗的熏香,而是一股子極好聞的龍涎瑞腦。
豬八戒那雙賊眼早就不夠用了,一會兒看看那紫檀太師椅,一會兒瞄瞄墻上那副名家字畫,喉結不停地上下滾動。
他在高老莊也不算沒見過世面,但這等氣派,怕是連皇宮內院也不過如此。
“這也太有錢了……”豬八戒湊到玄奘耳邊,壓低聲音只有氣聲,“師父,這戶人家,富得流油啊。”
玄奘不動聲色地端起那盞白玉茶杯,抿了一口那并不屬于凡間的仙茶,嘴角微不可查地撇了一下。
用三個菩薩加一個老母來演這樣一出富婆招親,這靈山的編劇水平,確實幾百年都沒長進。
那婦人屏退了左右,也沒上齋飯,反倒是坐在主位上,拿著手絹抹了抹那原本就沒淚的眼角。
“長老不知,婦人娘家姓賈,夫家姓莫。不幸這一年春上,老頭子走了。”
她嘆了口氣,眼神在師徒四人身上轉了一圈,最后定格在賣相最好的玄奘身上:
“這偌大的家業,良田千頃,萬貫家資,如今都沒個男人打理。婦人膝下只有三個女兒,真真、愛愛、憐憐,雖然生得有些顏色,卻都還沒許配人家。”
豬八戒屁股下的椅子突然發出一聲不堪重負的“格嘰”聲。
他把頭抬得老高,整張臉都寫著“選我選我”。
婦人似笑非笑地看了八戒一眼,身體微微前傾,拋出了最后的誘餌:
“我這里有水田三百頃,旱田三百頃,牛馬成群,倉里的谷子吃到發霉,庫里的綢緞穿到生蟲。西去路遠,苦楚難當。不如……長老們就在我這做了女婿,既享榮華富貴,又了卻這一世的奔波,如何?”
大廳里突然安靜下來。
連那金磚透上來的寒氣都顯得有些刺骨。
豬八戒抓耳撓腮,看看師父,又看看那富貴的半老徐娘,嘴巴張了好幾次,那句“娘”硬是被他咽了回去。
按照劇本,玄奘這時候應該雙手合十,念一句“阿彌陀佛,色即是空”。
但玄奘放下了茶杯。
“你是說……”
玄奘的手指輕輕敲擊著桌面,發出有節奏的“篤、篤”聲。
“這良田千頃,萬貫家資,都歸這莊子名下?”
他對那三個貌美如花的女兒提都沒提,那一雙深邃的眸子直接略過了婦人的臉,盯住了她話里的資產。
賈氏(黎山老母)一愣,下意識地點頭:“正是,地契文書都在。”
“那敢問女菩薩。”玄奘身體前傾,那種壓迫感讓黎山老母都覺得有些不適,“這水田是一年兩熟還是一熟?畝產若是只有五石,即便三百頃,除去人工、種子、耕牛折損,怕也剩不下幾個銀子。”
“啊?”賈氏張了張嘴。
“還有。”玄奘根本不給她思考的機會,“這庫里的綢緞既說穿不完,那就是積壓庫存。蘇杭的絲綢過了兩夏就要生黃斑,若是蜀錦,還得防蟲蛀。這些損耗,女菩薩可曾算在折舊里?”
后堂屏風后面,三個正在偷聽的菩薩面面相覷。
文殊看了看普賢:你家廟產也是這么算的?
賈氏額頭微微見汗,她變這莊園不過是障眼法,哪懂這些凡俗算賬的門道?
“這……這個自有管家打理,不勞長老費心。”
“那可不行。”
玄奘臉色一沉,嚴肅得像個來查賬的戶部尚書,“既然說是要招贅,要把這家業托付給我們,這就是一樁買賣。貧僧既要接手,就得把賬目盤清楚。我們斗戰圣宗雖是方外之人,但也不接爛攤子。”
他環視四周,指了指那紫檀梁柱:“這修繕費一年得多少?這莊子里若是沒有男丁,官府的人頭稅怎么交?還有……”
“夠了!”
賈氏實在是裝不下去了。
她干笑兩聲,臉上的雍容有些僵硬:“長老…果然心細。這事兒…咱們容后再議。女兒們都在后堂,若是長老們有意,不如先看看人?”
她只想趕緊把這一頁揭過去,把話題拉回到“色”字上來。
豬八戒一聽看人,立馬把剛才聽天書一樣的賬目拋在腦后,噌地一下站了起來:“看人好!看人好!師父,這田里的事兒以后再說,那三個姐姐妹妹要是等急了,那可是大罪過!”
玄奘看了八戒一眼,又看了看那已經有些招架不住的賈氏。
他知道火候到了。
再逼下去,這戲就演砸了。
“也好。”
玄奘站起身,大袖一揮,倒是頗有幾分那個意思,“那就請女菩薩安排歇息,這招贅之事,今晚我們師徒開了小會,再給您答復。”
賈氏如蒙大赦,連忙喚來幾個除了好看一無是處的仙童丫鬟,把這幾個難纏的和尚帶去了西廂房。
看著幾人離去的背影,賈氏有些脫力地靠在太師椅上。
屏風后,三個絕色少女轉了出來。
“這唐僧……”觀音化作的大女兒真真,此時眉頭緊鎖,“是不是有點太貪財了?剛才那架勢,我看他恨不得把地磚都撬走。”
“他是務實。”黎山老母揉了揉太陽穴,“現在的和尚,不好騙啊。原以為是用色相動其禪心,沒想到差點被他盤了賬。”
“那咱們還試嗎?”普賢化作的愛愛問道。
“試!當然要試!”
黎山老母冷笑一聲,眼中閃過金光,“既然他不吃素,咱們就下猛藥。今晚不談佛理,就用這紅塵里最直接的**,去撞一撞他們的道心。尤其是那個領頭的豬,我看他早就按捺不住了。”
西廂房內。
豬八戒像頭拉磨的驢,在屋子里轉了一圈又一圈,嘴里念念有詞:“真真、愛愛、憐憐……也不知道哪個更白些,哪個更胖些……”
玄奘盤坐在榻上,看著這頭已經徹底發情的豬。
“悟空。”
孫悟空正蹲在椅子上偷笑,聞言跳了下來:“師父?”
玄奘招招手,示意他附耳過來。
幾句低語。
孫悟空的眼睛越瞪越大,最后捂著肚子,狠狠掐了一把自己大腿才沒笑出聲來。
“師父……這招有點損啊。”
“去吧。”
玄奘拍了拍他的猴頭,“別讓那些女菩薩等急了。”
孫悟空嘿嘿一笑,身形一晃,化作一只小蟲飛出了窗外。
屋內只剩下還在做春秋大夢的豬八戒。
“悟能啊。”
“哎!師父!”豬八戒立刻湊了過來,“您是不是想通了?咱們這就去定親?”
“定親不急。”
玄奘指了指門外濃稠的夜色,“人家女施主盛情難卻,為師不便出面。既然你好這口,今晚,你就替為師去那一趟。”
“真、真的?”
豬八戒激動得差點給玄奘跪下,“師父,您這是……舍己為人啊!”
“嗯,去吧。”
玄奘理了理衣襟,閉上眼,掩去了眼底那一抹嘲弄。
“只有一條。”
“既然去了,就得把這場戲唱足了。別給為師丟臉,也別給咱們斗戰圣宗丟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