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午時,工部尚書府門前,車馬絡繹不絕。
長安城中有頭有臉的寺廟住持,足足來了三十余位。
他們一個個身披嶄新錦襴袈裟,手持奇巧錫杖,捻著佛珠,寶相莊嚴地被仆人們恭敬請入府中。
府外百姓遠遠看著,只道是佛門盛會,高僧云集,氣象萬千。
然則,這莊嚴氣象之下,卻是各懷機心。
府中后花園內,早已擺下數十張矮足案幾。
案上陳列著各色珍饈素齋、異果時蔬。
香積廚的庖丁得了玄奘的吩咐,專挑那世間罕見的菌子、地里新出頭的野菜,費盡心思,做出了一席“蘭亭素宴”。
玄奘一身尋常月白僧袍,與外公殷開山并肩站在園口相迎。
見了諸位高僧,他全無半分“御弟”的架子,只是躬身合十一禮,口稱“大師”,將眾人一一請入席中。
他這般謙卑有禮的模樣,反倒讓那些憋了一肚子刁難話的老僧們,一時有些不好發作。
眾人各自落座。
殷開山作為主人,說了幾句場面話,無非是“小孫蒙陛下錯愛,有賴諸位大德扶持”云云,便舉杯敬了眾人一杯香茗。
宴席隨之開始。
一時間,絲竹管弦之聲幽幽響起,氣氛尚算和睦。
只是,這和睦終究是浮于表面。
普光禪師與幾位交好的住持頻頻以眼神交匯,只待一個合適的時機。
玄奘將這一切看在眼里,卻也不點破。
他安然坐在主位之上,慢條斯理地用著齋飯,仿佛真的是在誠心宴客。
眼看宴席將近過半,那普光禪師終于覺得火候到了。
他緩緩將手中的玉箸在碟邊一擱。
“嗒。”
一聲輕響。
聲音不大,卻像一個信號,讓原本有些嘈雜的園中瞬間安靜了下來。
所有人的目光,齊刷刷地投向了他。
普光禪師清了清嗓子,站起身來,對著玄奘合十一禮,皮笑肉不笑地說道:“御弟法師,老衲有一事,心中困惑已久,今日有緣得見法師,還望法師能不吝賜教,為老衲解惑。”
來了。
幾乎所有僧人心中,都同時冒出了這兩個字。
玄奘也放下了筷子,神色平靜地回了一禮,道:“普光禪師客氣了。佛法浩如煙海,貧僧亦不過是滄海一粟。禪師有何見教,但說無妨,我等正好一同參詳。”
他這話滴水不漏,既顯謙遜,又將“賜教”變成了“一同參佯”,在氣勢上便不落下風。
普光禪師心中冷哼一聲,暗道你這小和尚嘴皮子倒是利索。
他朗聲道:“我佛說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此乃我佛門之根本教義!老衲修行六十載,于此句仍時有迷惘。敢問法師,究竟何為空?又究竟何為色?”
此問一出,滿座皆驚。
這個問題,太大,也太刁鉆。
普光一上來便問這個,分明就是存心刁難,讓人無從答起。
無論玄奘如何解釋,都難免會陷入前人窠臼,被人尋出言語中的破綻。
一時間,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玄奘的身上。
有幸災樂禍,有冷眼旁觀。
然而,玄奘的臉上,卻看不到絲毫的慌亂。
面對這石破天驚的一問,他甚至還露出了一絲淡淡的笑容。
他輕輕搖了搖頭。
“禪師,您著相了。”
簡簡單單幾個字,在普光禪師頭頂炸響。
他臉色猛地一變。
不等普光反駁,玄奘已接著說道:“禪師所問,何為空,何為色,此乃小乘之見,是為法執。執著于字句之辯,名相之分,便如緣木求魚,離道遠矣!”
普光禪師又驚又怒,一張老臉漲得通紅,喝道:“一派胡言!《心經》乃我佛法之總綱,老衲依經而問,何錯之有?你竟敢說這是小乘之見?!”
“有何不敢?”玄奘的聲音陡然提高幾分。
他霍然起身,目光如電,掃視全場。
那一瞬間,一股莫名的威勢從他身上散發出來,讓在座的所有僧人,都感到心中一凜。
玄奘一指桌案上的齋飯,朗聲問道:“這一盤菌菇,被我等食之入口,化腹中之物,其形已無。禪師請看,這是空還是色?”
“這……自然是色化為空。”一名住持下意識地回答道。
“然!”玄奘點了點頭,追問道,“此菌菇雖空,卻能滋養我等血肉色身,讓我等有力氣去誦經,行普度眾生之事!這由色而來的空,又生出了度化世人的有!如此,這空,又何嘗不是一種色?”
“這……”那回答的住持,一時語塞。
玄奘不待他思索,又指向園中一棵枯樹:“此樹凋敝,看似已死,是為空。然其根深植于地,待來年春風一至,便能再生生機。敢問諸位,這樹,究竟是空還是色?”
他再一指天邊流云:“云聚成雨,雨落入江,江流入海,水汽蒸騰,復又成云。這云,是空是色?”
他連發三問,一問比一問更加直指核心。
問得在場所有皓首窮經的老僧,都陷入了沉思。
玄奘環視眾人,見火候已到,便將聲音放緩,作了一個總結。
“故而,貧僧才說,不必執著于空色之辯。”
“萬事萬物,皆在空色之間流轉,并無定相。”
“真正的佛法,不在于看破紅塵是空還是色。”
“看破了,自己一人躲入深山,不問世事,那不過是自欺欺人的小道罷了!”
他聲音陡然拔高,如同洪鐘大呂,震徹全場!
“我輩修佛,當修大乘佛法!”
“了無掛礙私念,是為心中之空!”
“將世間萬民之疾苦,六道眾生之沉淪,皆看做自己的疾苦,是為眼中之色!”
“以我空明之本心,去度那世間之色相!以出世之心,行入世之事!”
“這,才是貧僧所理解的,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這,才是我輩佛門弟子,該行之大道!”
一番話說完,整個花園之內,鴉雀無聲,落針可聞。
所有僧人,包括那最先發難的普光禪師,此刻全都呆立當場。
他們皓首窮經,鉆研了一輩子的東西,在這個十八歲的年輕人面前,竟顯得如此狹隘,如此淺薄。
這是一種徹徹底底的降維打擊。
普光禪師只覺得自己的臉頰火辣辣地疼。
他張了張嘴,想要反駁,卻發現腦子里一片空白,所有準備好的詰難之詞,在這番宏大的“入世大乘論”面前,都變得蒼白無力。
“噗通。”
一名年輕僧人因心神激蕩,一屁股坐回了席位之上,打翻了面前的茶盞,卻猶不自知。
另一名老僧,則喃喃地重復著那句話,渾濁的眼中,仿佛有光在閃。
“以出世之心……行入世之事……”
整個宴席的氣氛,從劍拔弩張到滿堂死寂,只用了一炷香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