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奘一番“入世大乘論”,言罷。
滿園皆寂。
三十余位高僧大德,俱都鎮(zhèn)在當(dāng)場。
普光禪師的臉漲成了豬肝色,嘴唇翕動了半晌,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他自詡長安佛門領(lǐng)袖,今日設(shè)下這般陣仗,本是為了一挫這江州御弟的銳氣。
誰曾想,一個照面,自己引以為傲的佛法義理,竟被對方三言兩語批駁得體無完膚。
這哪里是辯經(jīng)?
分明是被一個后生晚輩,按在地上,指著鼻子教他該如何念經(jīng)!
一口惡氣堵在普光禪師胸口,不上不下,讓他幾欲昏厥。
滿座僧人亦是各懷心思。
有悟性高的,仍沉浸于玄奘那番宏大論述中,喃喃自語,若有所得。
而更多的,則與普光一般,面上又驚又怒。
“怎么會……普光禪師竟一句話都說不出了?”
“此子的佛法,竟精深至此?”
竊竊私語聲中,夾雜著無法掩飾的羞愧。
今日之?dāng)。瑏G的不光是普光一人,更是整個長安佛門的臉面。
風(fēng)拂過園林,卷起幾片落葉,沙沙作響。
這聲音,在此刻的死寂中顯得格外刺耳。
就在這氣氛尷尬到了極點時,一個洪鐘般的粗豪聲音,忽然炸響。
“說得好!說得比唱得還好聽!”
眾人循聲望去。
只見一名身材異常魁梧的和尚,“嚯”地一聲站了起來,身下的木椅發(fā)出一聲不堪重負(fù)的**。
這和尚虎背熊腰,滿臉絡(luò)腮胡子,若非身著僧袍、剃了光頭,說他是個占山為王的強人頭領(lǐng),絕無人懷疑。
他一雙眼瞪如銅鈴,太陽穴高高鼓起,渾身都散發(fā)著一股悍勇之氣。
顯然,此人一身外家橫練功夫,已到了極高的火候。
此人,正是城西伏虎寺住持,人稱“鐵臂羅漢”的了塵禪師。
這伏虎寺不以經(jīng)文見長,寺中僧人皆好勇斗狠,一手伏虎拳法在長安城頗有名氣。
了塵禪師本人更是性如烈火,最瞧不得這般文縐縐的唇槍舌,戰(zhàn)。
他見普光等人吃了癟,心頭火起,大步流星地走到場中,每一步都踏得石板微震。
到了近前,他對著玄奘一抱拳,比常人手腕還粗的指節(jié)捏得“咔吧”作響。
“玄奘法師,你方才那番大道理,說得是天上有、地下無,俺是個粗人,聽不懂這些玄之又玄的玩意兒!”他聲若悶雷,震得人耳朵嗡嗡作響。
“俺只知道,佛門除了有菩薩低眉,亦有金剛怒目!你口口聲聲要入世度人,可這世道妖魔橫行、惡霸遍地,光靠嘴皮子去跟他們講道理,講得通嗎?他們亮出刀子要殺你時,你這空啊色的,管用嗎?”
這番話,無異于當(dāng)眾指著玄奘的鼻子,罵他是個只會夸夸其談的書呆子。
普光禪師等人聞言,精神頓時為之一振!
先前因辯經(jīng)落敗而黯淡下去的眼神,此刻重新亮了起來,充滿了幸災(zāi)樂禍。
“了塵師兄說得對!”一名僧人壓低聲音,興奮地對同伴說,“這下看他如何應(yīng)對!”
是啊,你一個毛頭小子,就算從娘胎里開始讀經(jīng),又能有多少時日修行武藝?
一時間,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于玄奘身上。
他們都等著看,面對這蠻不講理的武僧,玄奘該如何收場。
面對這**裸的挑釁,玄奘臉上卻依舊云淡風(fēng)輕。
他甚至沒有起身,只是端起案幾上那杯早已涼透的茶,微微一笑,看著了塵禪師,緩緩說道:“大師此言,倒是說到了貧僧的心坎里。”
嗯?
滿場僧人皆是一愣。
只聽玄奘慢條斯理地說道:“大師說得是,慈悲,需要有力量來捍衛(wèi)。”
“否則,那便不是慈悲,而是懦弱。”
“講道理,也得看跟誰講。”
“對那通情達(dá)理之人,自然是言語度化。”
他話鋒一轉(zhuǎn),語氣平靜如初,內(nèi)容卻讓眾人背后一凜。
“可若是遇上那蠻不講理的妖魔匪盜,”玄奘頓了頓,平靜地補充道,“貧僧也覺得,超度他們最好的方式,便是送他們?nèi)ヒ姺鹱妫H自聽佛祖講經(jīng)。”
這話里的殺氣,半點不像個出家人。
了塵禪師聞言,反倒哈哈大笑起來:“說得好!倒有幾分脾性!只是不知,玄奘法師口中的力量,究竟是來自經(jīng)文,還是來自……拳頭?”
他說著,再次捏緊了自己的拳頭。
那比常人大腿還粗的手臂上,肌肉虬結(jié),青筋如小蛇般暴起,充滿了爆炸性的力量感。
“光說不練假把式。御弟法師,你既有此見地,想必也修習(xí)過我佛門的護(hù)法神通?”他雙目如電,緊緊盯著玄奘,言語中的逼迫之意,已不加絲毫掩飾。
這,幾乎等同于下戰(zhàn)書了。
殷開山在一旁看得眉頭緊鎖,正要起身喝罵,卻被玄奘一個眼神制止了。
玄奘依舊端著那茶杯,臉上甚至還帶著一絲贊許的微笑。
“大師說得在理。”
他輕輕頷首。
然后,做出了一個讓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動作。
他將那只普通的、集市上一文錢能買好幾個的白瓷茶杯,緩緩地舉到了眾人面前。
“貧僧以為,真正的力量,不在于能發(fā)出多大的聲響,”玄奘的目光掃過了塵禪師,話音平靜,“而在于……掌控。”
他說著。
在全場死一般的寂靜中。
在數(shù)十雙不可思議的注視下。
那握著茶杯的五根手指,只是那么輕輕地、緩緩地一合。
沒有爆裂聲。
沒有碎瓷飛濺。
甚至,連一絲一毫的聲音都沒有發(fā)出。
那只燒制得頗為厚實的白瓷茶杯,就在玄奘那看似修長、與尋常書生無異的手中,如同一塊風(fēng)化千年的巖石,無聲無息地、從里到外地、一寸寸瓦解了。
它變成了一捧比市面上最精細(xì)的面粉還要細(xì)膩百倍的白色粉末。
然后,那些粉末便從玄奘看似松垮的指縫間,“簌簌”地、如流沙般悄然滑落,在他面前的桌案上,堆起一座小小的、潔白的沙丘。
整個過程安靜得可怕。
園林中,所有的絲竹管弦、議論呼吸,仿佛都在這一刻被徹底抽空。
落針可聞。
玄奘做完這一切,仿佛只是撣了撣灰塵。
他伸出手,輕輕吹去殘留在指尖的最后一絲粉塵,目光依舊平靜地看著早已面無人色、呆立當(dāng)場的了塵禪師。
他的臉上,依舊掛著那溫和的,甚至帶著一絲歉意的微笑。
“呀,茶杯碎了。”他輕聲說道,像個不小心打碎心愛之物的孩童,“貧僧一時手滑,還請了塵大師,能為貧僧……再續(xù)一杯茶水。”
咕咚。
不知是誰,在死寂的人群中,艱難地咽下一大口唾沫。
這聲音,在此時顯得異常刺耳。
了塵禪師那張粗豪的臉,此刻已無半分血色。
豆大的冷汗從他額角滲出,順著橫肉密布的臉頰,一道道淌下,洇濕了前襟。
他那雙銅鈴般的眼睛里,再沒有半分挑釁,只死死地盯著桌上那堆白色的粉末,瞳孔縮成了針尖。
他是練家子。
他比在場任何人都更明白,剛才那一幕,意味著什么。
一拳碎石,他也能做到。
一掌拍碎茶杯,更是輕而易舉。
但是,將一只燒制堅硬的瓷杯,不發(fā)一聲,不憑內(nèi)力震蕩,只靠純粹的指力,將其從內(nèi)到外活生生碾成如此細(xì)膩的粉末……
這是人力能及之事嗎?
這需要何等匪夷所思的肉身力量?
又需要何等精微到毫巔的掌控力?
他甚至能聞到空氣中,那一絲陶瓷粉末特有的、干燥的氣味。
他只知道,若是方才那一握,捏的不是茶杯……
而是自己的手骨、臂骨……
甚至是自己的頭蓋骨……
一個激靈,了塵禪師渾身的汗毛都炸了起來,再也不敢往下想。
他抬頭看向玄奘。
那張臉依舊掛著和煦的微笑,可在那笑容背后,了塵只覺得有一雙看不見的眼睛,正冰冷地注視著自己,讓他如墜冰窟。
他那雙能握碎石鎖、穩(wěn)如磐石的手,此刻竟劇烈地顫抖起來。
他下意識地后退一步,又猛地覺得不妥,連忙又上前一步,一張臉憋成了醬紫色。
最終,他所有的驕橫與怒火,都在那堆潔白的粉末面前,徹底崩塌了。
他對著玄奘,深深地彎下了那顆高傲的頭顱,聲音嘶啞尖利:“法師……神、神通廣大!是……是小僧有眼不識泰山,唐突了法師!小僧……這就為法師續(xù)茶!”
說罷,他幾乎是手腳并用地?fù)涞揭慌缘牟璋高叄鹉前殉林氐淖仙安鑹兀咱勚氐叫拭媲啊?/p>
他雙手顫抖著,幾次都對不準(zhǔn)新?lián)Q上來的茶杯杯口。
叮當(dāng)!
壺嘴與杯沿清脆地一撞,也仿佛一記重錘,敲醒了在場所有失魂落魄的僧人。
他們看著眼前這滑稽又恐怖的一幕,再看看案幾上那堆刺眼的白色粉末。
人群中,不知是誰的佛珠,“啪”地一聲斷了線,珠子滾落一地。
再無人敢直視玄奘。
滿堂死寂。
所有人都明白了。
這位年輕的法師,跟你講道理的時候,他是慈悲為懷的圣僧。
當(dāng)你不準(zhǔn)備跟他講道理的時候…他的拳頭,比道理硬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