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玄奘的外公殷開山,將那一道云山霧罩的密折封入特制的玄色漆筒。
筒身烙著“十萬火急”的軍情朱印,以加急驛傳之策,連夜發往京師長安。
此折入京,因其上并無邊關狼煙的氣息,亦非州府災荒的血淚,便按規矩先行呈遞到了中書省。
省內檀香裊裊,官吏們正埋首于堆積如山的文牘之間,只聞筆尖劃過紙面的沙沙聲。
漆筒被恭敬地啟開,密折攤在了幾位中書省大臣的面前。
眾人看過,皆是面面相覷。
一時間,連空氣都仿佛凝滯了。
那折子上寫得明白:
“臣,工部尚書殷開山密奏:臣外孫玄奘,金山寺僧,夜觀天象,心有所感,特囑臣代為上奏。”
“懇請圣上,近日切勿輕信漁樵問對之言。”
“更不可對任何自稱神龍者,許下輕諾。”
“若有卜者能盡算天機,必是妖人,當敬而遠之?!?/p>
一位須發半白的侍郎用指節輕輕叩了叩桌面,打破了沉默。
他捻著胡須,困惑地自語道:“殷尚書這是何意?漁樵問對?神龍輕諾?這都……不成體統啊?!?/p>
另一位年輕官員則壓低了聲音,帶著一絲笑意對同僚說:“聽聞那玄奘法師近來聲名鵲起,想是在陛下面前也求個圣眷。只是這措辭,未免也太荒誕了些,倒像是鄉野志怪的話本子。”
“確實,更像是得了癔癥的胡言亂語。”
當下,眾官只將此折當做一樁官場趣聞。
他們雖不敢違了規矩,將折子送呈御覽,卻也在心中給它打上了“荒唐”的戳印。
再說那長安城的西門大街上,不知何時來了個算命的先生。
此人立一招牌,上書“神算袁守誠”。
他不像別的卜者那般招搖,只是安靜地坐在攤后,眼神平靜,仿佛世間萬物都映在他的眸中。
此人確有鬼神不測之機,能知過去未來,斷人生死禍福。
開張不過數日,他的名聲便如風一般傳遍了長安的大街小巷。
一日,街口有兩個漁翁,一個喚作張稍,一個喚作李定,為了一條魚的大小爭得面紅耳赤。
周圍人一問才知,原來是為了賭勝負之事。
那袁守誠能為漁人卜卦,精準算出他們何時何處下網,必能滿載而歸。
李定聽了他的話,每日里漁獲都是旁人的數倍,樂得合不攏嘴。
張稍卻是個硬骨頭,偏偏不信邪,是以日日空船,氣得吹胡子瞪眼。
李定拍著自己的魚簍,得意道:“張老哥,服了沒?我說了,聽袁先生的,沒錯!”
張稍啐了一口,嚷道:“呸!什么神算,不過是瞎貓碰上死耗子!我不信這長安城里,還有人比涇河龍王更懂水里的事!”
二人正吵嚷間,這番話卻一字不落地飄入了巡水至此的涇河龍王耳中。
龍王隱匿身形,立于云端,聽得此言,臉上神色驟然一冷。
“一介凡夫俗子,也敢口出狂言,與我這司雨龍神爭勝?”
“我倒要去會會他,看他究竟是何方神圣!”
次日,龍王便化作一個風度翩翩的白衣秀士,搖著折扇,踱步來到西門大街。
他徑直尋著了袁守誠的卦攤。
二人言語幾番機鋒,互不相讓,便設下了一個賭賽。
就賭明日降雨的時辰,以及雨量有多少尺寸。
若袁守誠算得準,龍王便奉上黃金五十兩。
若算不準,龍王便要親手砸了他的招牌,將他趕出長安,再不許在此裝神弄鬼!
袁守誠眼皮都未抬一下,只是伸出枯瘦的手指掐算片刻,便淡然道:“明日辰時布云,巳時發雷,午時下雨,未時雨足,共得水三尺三寸零四十八點?!?/p>
龍王聞言,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覺的冷笑。
這降雨之事,皆由他一手掌管,時辰點數,還不是隨心而定?
你這術士,輸定了。
他一甩袖,揚長而去。
誰知他剛回到水晶宮,屁股還沒坐熱,便有天兵送來玉帝圣旨。
龍王展開金帛圣旨一看,上面的墨跡尚未干透,所書的明日降雨時辰點數,竟與那袁守誠所算,一模一樣,分毫不差!
“哐當”一聲。
他手中的玉杯滑落在地,摔得粉碎。
龍王不甘就此認輸,一股邪火沖上頭頂,竟起了個歪心思。
“也罷!我便將這時辰前后挪上一挪,點數克扣一些,只消差了分毫,便是他算不準!”
“看他還有何話說!”
次日,他果然依著自己的主意,故意將辰時布云改到巳時,午時降雨拖到未時,還克扣了三寸八點雨數。
事畢,他心中得意,又化作那白衣秀士,大搖大擺地來到西門大街。
他二話不說,上前一把便將袁守誠的招牌扯下,抬膝一頂,“咔嚓”一聲,掰成了兩截。
“你這招搖撞騙的術士!”龍王將斷裂的招牌扔在地上,厲聲喝罵道,“你昨日所算,時辰點數皆有差錯,還敢在此妄稱神算!快快依約滾出長安,否則便將你扭送官府!”
哪知那袁守誠非但不懼,反而緩緩抬起頭,臉上帶著一絲冷笑。
他看著龍王,一字一句地說道:“我認得你?!?/p>
“你不是什么白衣秀士,你,是涇河的龍王。”
“你私改時辰,克扣雨數,已然觸犯天條,死罪難逃。”
“此時此刻,天庭的剮龍臺上,想必已經備好了你的位置?!?/p>
此言一出,龍王臉上的囂張瞬間凝固。
他如遭電擊,周身寒氣倒灌,這才知曉自己惹了不該惹的人。
他雙腿一軟,當即跪倒在地,聲音都變了調:“先生救我!先生救我??!小龍一時糊涂,鑄成大錯,還請先生指條生路!”
袁守誠嘆了口氣,搖搖頭道:“我救你不得。但可為你指一人,或能救你性命?!?/p>
“你須在今夜三更,去尋當今大唐天子李世民。因奉旨斬你者,乃人曹官魏徵,亦是陛下駕下重臣。若能求得陛下降下恩旨,明日絆住魏徵,你或可躲過此劫?!?/p>
涇河龍王得了這唯一的活命之法,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浮木。
他連連叩首,千恩萬謝,隨即化作一道青煙,直奔皇宮而去。
是夜,李世民正在宮中批閱奏章,忽覺一陣困倦,便伏案小憩。
恍惚間,他看見眼前霧氣蒸騰,一人頭戴王冠,身穿龍袍,緩步走到面前。
那人一見他,便口稱“陛下”,納頭便拜。
李世民問道:“你是何人,為何深夜闖我宮闈?”
那人抬起頭,滿面淚痕地哭訴道:“陛下,臣非凡人,乃涇河龍王。因與術士袁守誠賭勝,一時糊涂,私改了雨數,觸犯天條,當于明日午時三刻,由陛下駕下人曹官魏徵監斬。特來斗膽懇求陛下,救臣一命!”
李世民聞言雖驚,卻也不忍見其將死,便頷首應承道:“既是魏徵監斬,朕便有法可救。你且寬心回去,明日朕自有安排。”
那龍王聽聞“金口玉言”,這才磕頭謝恩,含淚隱去。
李世民從夢中醒來,只覺后頸一陣涼意,他將此事牢牢記在心上。
次日早朝,果然獨不見魏徵上殿。
唐王便差遣內侍去宣。
使者回報說,魏徵正在家中齋戒,準備行刑文書。
唐王心道一聲:“果然如此?!?/p>
他立刻再派使者,命魏徵不得耽擱,即刻入宮。
魏徵入宮,唐王便將他召至便殿,賜座留下,君臣二人擺開棋局,對弈起來。
唐王的心思很簡單,只要將魏徵牢牢看在身邊,過了午時三刻,那龍王自然性命得保。
二人正下到棋局膠著之處,不覺已近午時。
只聽殿外水漏滴答作響,聲聲催人。
唐王看似專心棋局,實則心中默數著時辰,眼看大功將成,嘴角不禁露出一絲笑意。
卻見對面的魏徵坐于椅上,頭顱低垂,竟是漸漸睡去,甚至響起了輕微的鼾聲。
唐王見了,心中暗道:“玄成(魏徵字)連日操勞國事,也是辛苦了。”
他便放輕了動作,不再催促,也不去叫醒他。
誰知過了片刻,魏徵猛然一個激靈,從夢中驚醒。
他霍然起身,跪倒在地,俯首道:“臣該萬死!臣方才元神出竅,于夢中……已將那違逆天條的涇河老龍斬首示眾!”
“啪嗒?!?/p>
唐王指間捻著的一枚白玉棋子,脫手落在棋盤上,發出一聲脆響。
他驚的是自己金口玉言,竟未能兌現。
懼的是那龍王臨死之前,必有滔天怨氣。
此事果然應驗。
當夜,唐王剛剛睡下,便聽得宮門之外,傳來陣陣悲聲啼哭。
那聲音凄厲無比,夾雜著鎖鏈拖地的嘩啦聲,仿佛就在寢宮的窗外。
“李世民!還我命來!”
“你言而無信,許我性命,卻失信于我!我死得好冤!還我命來啊!”
唐王被驚得坐起,只覺渾身冷汗。
他連忙喚來秦瓊、尉遲恭二位大將。
二位將軍全身披掛,手持金瓜鉞斧,一個守在前門,一個守在后門,煞氣沖天。
說也奇怪,二將如門神般立于門外,那鬼嚎之聲便戛然而止。
如此幾夜,皆是這般。
可兩位將軍的神威,也只能擋住龍魂近身,卻擋不住那穿透宮墻的索命魔音。
李世民連日被這龍魂侵擾,寢食難安,精神恍惚,龍體日漸憔悴。
這一日早朝,李世民端坐龍椅之上,臉色蒼白如紙,眼下兩團濃重的烏青。
他強撐著精神,聽著朝臣奏事,只覺得耳邊嗡嗡作響。
恍惚間,他聽得太監總管高聲奏道:“陛下,江州有密折送到。”
“江州?”
李世民定了定神。
“呈上來。”
那太監總管連忙將那封已被遺忘在角落數日的玄色漆筒,重新捧了上來。
李世民顫抖著手,將其打開。
當他的目光落在那熟悉的字跡上時,他的呼吸猛地一滯。
他緩緩地,一個字一個字地往下看。
“懇請圣上,近日切勿輕信漁樵問對之言…”
“更不可對神龍許下任何輕諾”
漁樵問對!
神龍輕諾!
這……這不就是他這幾日所經歷的全部夢魘嗎?!
一字不差!
分毫不爽!
這封密折,竟是在一切發生之前,就早已靜靜地躺在了他的案頭!
一股寒意直沖天靈蓋。
他一下從龍椅上站了起來,動作之大,帶得龍椅都發出一聲悶響。
“神僧!真乃神僧也!”
李世民手中捏著那薄薄一張紙,卻覺得重若千鈞。
他環顧殿下群臣,聲音嘶啞地驚呼:“快!快宣工部尚書殷開山!”
殷開山聞聲出列,跪倒在地:“臣在。”
李世民快步走下御階,竟親自一把將他扶起,急切地問道:“殷愛卿!此密折,可是你親筆所上?”
殷開山道:“回陛下,正是臣所上?!?/p>
“那折中所言,究竟是何人所說?”李世民追問道,聲音里帶著一絲無法抑制的顫抖。
殷開山恭敬地回答:“回陛下,此乃臣之外孫,江州金山寺高僧玄奘法師之言。他言觀天象有感,恐京師有變,特囑臣上奏提醒陛下?!?/p>
“玄奘法師…”
李世民口中反復念叨著這個名字,眼中爆發出前所未有的光亮。
他猛地轉身,面向殿下群臣,用盡全身力氣,下達了登基以來最急切的一道圣旨:
“擬旨!”
“立刻命禮部備下全副鑾駕儀仗,遣重臣為使,即刻趕赴江州金山寺!”
“以迎帝師之禮,宣玄奘法師火速入京!”
“朕…有救命之事相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