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奘將父親陳光蕊的遺骸火化,用一方素凈的瓦罐盛了,掌心一沉。
他親手將這沉甸甸的瓦罐交予母親殷溫嬌。
殷溫嬌伸出顫抖的雙手,指尖觸碰到冰涼的罐身時,仿佛被燙了一下,猛地一縮。
十八年的孤苦與屈辱,在這一刻盡數涌上心頭。
淚水奪眶而出,她卻死死咬著嘴唇,不讓自己哭出聲來,只是將那瓦罐死死地抱在懷里,如同抱著失而復得的珍寶,整個身體都在劇烈地顫抖。
自此,玄奘在這紅塵俗世中的最后一絲牽掛,算是徹底了斷了。
是夜,金山寺鐘聲悠遠。
禪房內,一燈如豆,映照著玄奘的身影。
他并未像往常一樣入定修行,而是靜靜坐在蒲團上,目光落在案前一杯早已冰涼的茶水上,倒映出他微鎖的眉頭。
白日江邊發生的一幕,此刻正清晰地在他腦海中反復回放。
尤其是那涇河龍王。
“我已入人仙,氣血純陽,尋常精怪避之唯恐不及。”
“但這涇河龍王身為天庭正神,執掌八百里水脈,即便只來了一道分身,其神威也遠非妖物可比。”
“他為何對我如此客氣?”
玄奘的指尖無意識地在身前的木案上輕輕敲擊,發出“篤、篤”的輕響。
“更說不通的是,我父陳光蕊僅是一介凡人狀元,何德何能,勞動一位龍王用仙法守護尸身十八年?”
“‘此人魂魄特殊,受仙家庇佑’……這托詞未免也太敷衍了。”
此事處處透著詭異,仿佛有一根根看不見的絲線,早已將所有人的命運纏繞在了一起。
而他自己,似乎正一步步走入這張大網的中心。
玄奘的敲擊聲戛然而止。
他忽然想起一物。
那是當初“物理超度”長江水妖“江君”之后,系統獎勵的一件特殊道具。
【搜魂碎片】:一次性消耗品。可對低于宿主一個大境界的殘魂使用,有幾率讀取其臨死前的部分記憶片段。
那“江君”的修為不過人仙初境,而自己已是人仙中期,正好符合使用條件。
或許,能從那水妖的記憶中,找到一些蛛絲馬跡。
玄奘不再遲疑,心念一動,一枚晶瑩剔透、狀如琉璃的碎片便出現在他掌心。
碎片之內,仿佛有無數微光在緩緩流淌。
他依照系統提示的法門,將一縷神念小心翼翼地探入其中。
“搜魂,目標:江君殘魂!”
霎時間,無數尖銳、破碎的畫面和聲音,如同萬千鋼針,瞬間貫穿了他的神念!
腥咸刺鼻的江水猛地灌入鼻腔。
吞噬血肉的狂喜與暴虐。
最后,是被那只金色拳頭一擊轟殺時,神魂俱滅的無邊恐懼……
這些都是“江君”淺層的、狂亂的記憶。
玄奘強行穩定心神,神念如刀,斬開雜蕪,精準地捕捉到了一段深藏的、與眾不同的畫面。
眼前景象陡然一變。
一座金碧輝煌的水下宮殿拔地而起,遍地珠寶散發著幽光,巨大的珊瑚叢宛如森林,殿上牌匾龍飛鳳舞地書著三個大字——涇河水府。
記憶中的“江君”還只是一頭尚未完全化形的小妖,正瑟瑟發抖地跪伏在大殿之下,連頭都不敢抬。
高踞于王座之上的,正是涇河龍王。
只是此刻的龍王,面沉似水,龍威浩蕩,與白日里那個和善的分身判若兩人。
畫面再轉。
似乎是“江君”犯了什么大錯,被龍王驅逐出涇河。
而在它被兩名蝦兵蟹將架出水府前的最后一段記憶里,整座宮殿都彌漫著一股令人窒息的壓抑。
所有水族精怪全都噤若寒蟬,恨不得把腦袋縮進自己的殼里。
只有龍王本人,像一頭被困住的兇獸,在空曠的大殿中來回踱步,顯得暴躁無比。
他那狂怒的咆哮,在記憶中依舊清晰可聞:
“該死的袁守誠!區區一個凡間賣卦的術士,安敢欺我至此!”
“他說今日何時下雨,便何時下雨!說雨有多少點數,便絲毫不差!這分明是有人在背后搗鬼,泄我天機!”
“明日,我便要親自去會會他!”
“若他明日還能算準,我……我便砸了他的攤子!”
“不!砸攤子不夠!本王要親自與他賭上一場!贏了,定要他身敗名裂!讓他知道這八百里涇河,到底誰說了算!”
記憶到此,戛然而止。
玄奘猛地收回神念。
他睜開雙眼,禪房內依舊只有燭火在靜靜燃燒。
“袁守誠。”
玄奘低聲念出這個名字,嘴角緩緩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他全明白了。
涇河龍王與袁守誠賭賽,為爭一口氣,私改了玉帝降雨的旨意,最終觸犯天條,落得個被魏徵夢中斬首的下場。
而龍王死后,其冤魂夜夜在宮門外向李世民索命,最終導致太宗皇帝魂游地府。
這一切,正是佛門為了讓大唐天子敬畏鬼神,從而同意舉辦水陸大會、開啟西天取經之路而布下的彌天大局!
“好一盤大棋。”
玄奘低語,眼中閃過一絲銳利的鋒芒。
從涇河龍王踏入圈套的這一刻起,棋局,就已經開始了。
而他,絕不甘心只做一枚任人擺布的棋子。
這是一個千載難逢的,讓他從棋子變為執棋者的機會!
只要他能在這場風波降臨之前,扮演一個“先知”的角色,他在大唐天子李世民心中的分量,將瞬間超越任何人!
這可比日后單純依靠外公殷開山的舉薦,要高明百倍,主動千倍!
到那時,他便能名正言順地立于潮頭,近距離觀察這盤棋,甚至……在關鍵之處,落下決定勝負的一子!
玄奘心念已定,一個計劃瞬間在腦中成型。
此事,刻不容緩!
他豁然起身,推門而出,僧袍在深夜的寒風中獵獵作響。
他沒有絲毫停留,徑直離開了金山寺,直奔江州城中,外公殷開山的府邸。
深夜求見,當殷開山看到玄奘獨自一人站在書房門口時,心里頓時一緊。
“玄奘,為何深夜至此?”殷開山快步將他迎入房中,關切地問道,“可是你母親那邊……”
玄奘搖了搖頭,神情是從未有過的凝重。
他壓低了聲音,一字一句地說道:“外公,貧僧夜觀天象,感水府氣機變幻,推算出一事,恐京師不日將有龍魂之厄。”
殷開山聽得一頭霧水:“龍魂之厄?此話何解?”
玄奘并未直接解釋,只是目光灼灼地看著他。
“此事玄之又玄,天機不可盡泄。”
“但其非同小可,不僅關乎大唐國運,更與當今圣上的龍體安康,息息相關!”
聽到“圣上”二字,殷開山臉上的困惑瞬間褪去,轉為一片肅然。
玄奘見火候已到,便不再繞彎子,沉聲道:“還請外公立刻修書一封,以八百里加急,上奏一道密折。”
他頓了頓,繼續道:“折子上只需寫明:懇請圣上,近日切勿輕信‘漁樵問對’之言,更不可對神龍許下任何輕諾。若遇卜者能算盡天機,必是妖人作祟,當敬而遠之。”
“記住。”玄奘強調道,“只需寫這幾句便可,多一個字,都不要提。”
漁樵問對?神龍輕諾?
殷開山一句都聽不懂,只覺得荒誕不經。
但他看著外孫那雙深邃到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又想起他這些時日的種種神異,心中縱有萬般疑惑,最終還是化作了一個字。
“好!”殷開山不再多問,當機立斷,“我這就寫!”
他快步走到案前,取來狼毫,鋪開一張上好的宣紙。
他深吸一口氣,筆走龍蛇,完全按照玄奘所言,寫下了一道讓任何外人看來都莫名其妙的密折。
寫完,他迅速蓋上自己的私印,用火漆仔細封好。
“來人!”
殷開山對著門外低喝一聲,一名心腹親兵立刻推門而入。
他將密折鄭重地交到對方手中,命令道:“將此密折,以八百里加急,片刻不得延誤,立刻送往京師,親手呈遞陛下!”
看著那名親兵的身影迅速消失在沉沉的夜色之中,玄奘這才微微吐出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