臥房之內,一片靜謐。
空氣里混雜著隔夜的酒氣與熏香燃燒后殘留的甜膩,令人胸口發悶。
只有兩道沉沉的呼吸聲,在黑暗中交織起伏。
借著從窗欞透進的一線慘淡月光,玄奘看清了床上的景象。
這房間陳設極其華麗,羅帳繡被,金玉為飾,滿是搜刮民脂民膏堆砌出的奢靡。
床上躺著兩個人。
一個身材魁梧的中年男人四仰八叉地睡著,臉上帶著酒后的酣紅,嘴角還掛著一絲油亮的口水。
他面相兇橫,即便在睡夢中,眉宇間那股戾氣也未曾散去。
此人,便是弒父奪妻的賊人—劉洪。
而在他身側,一道消瘦的身影蜷縮著。
婦人背對著劉洪,身體下意識地繃緊,仿佛連睡夢中的靈魂都在無聲地抗拒。
她的面容憔??悴,眼角爬滿了細密的皺紋,早已不見當年丞相千金的半分神采。
十八年的歲月,未曾留下絲毫溫柔,只剩下了磨損與枯槁。
她就是玄奘在這世上唯一的血親,他的母親,殷溫嬌。
看著母親憔悴的睡顏,玄奘那攥著“度厄”的手指,下意識地收緊了些。
他沒有立刻動手。
他不能讓即將發生的血腥,玷污了這個苦難女人的眼睛,哪怕是在夢里。
玄奘身形微動,如一縷沒有重量的青煙,悄然飄至床邊。
他快如殘影般伸出兩指,精準無誤地點在了殷溫嬌脖頸后的睡穴上。
殷溫嬌在睡夢中輕哼了一聲,眉頭舒展開來,隨即徹底沉入了更深的夢鄉。
這一下,便是外面雷鳴電閃,也無法將她驚擾。
做完這一切,玄奘緩緩直起身,目光重新落回那個仍在富貴夢中酣眠的仇人身上。
這一次,他不再收斂自己的氣息。
那股發自內心深處的森然殺意,似有實質,讓房中空氣驟然一冷。
睡夢中的劉洪猛地打了個寒顫。
他早年是江上水匪,靠著刀口舔血活下來,對危險的嗅覺早已刻入骨髓,并未因多年的養尊處優而消磨殆盡。
一個激靈,他猛地從床上坐起!
“誰!”
劉洪低喝一聲,睡意全無,一雙眼警惕地掃向四周的黑暗。
下一息,他的瞳孔驟然縮緊。
他看見了。
床前不遠處,靜靜地站著一個身影。
那是個身穿黑色短打的年輕僧人,身形清瘦,面容在月光下顯得頗為俊秀,甚至有些文弱。
可當對方的視線投過來時,劉洪只覺得喉嚨一緊,像是被什么無形的東西扼住了,連吞咽都變得困難。
一股寒意從尾椎骨直沖天靈蓋!
他的目光死死釘在僧人手中。
那里拎著一個用粗布包裹的方正重物,布料被墜得緊繃,邊緣透出冷硬的鐵色,形狀像是一塊磚。
這東西,讓他全身的汗毛都倒豎了起來!
“你……是何人?好大的膽子,竟敢夜闖太守府!”
劉洪的聲音有些發顫,他一邊厲聲喝問,一邊悄悄將手伸向枕下,那里藏著他防身的匕首。
玄奘看著他一系列的小動作,嘴角挑起一個沒有絲毫溫度的弧度。
他沒有回答,反而緩步上前。
一步。
兩步。
“大膽妖僧!給本官站住!”
劉洪終于被這無形的壓力逼到了極限,他也顧不上去摸匕首了,大吼一聲壯膽,翻身赤腳下床,一記裹挾著風聲的直拳,朝著玄奘的面門悍然轟來!
這一拳,對于一個養尊處優的官員來說,已經算得上勢大力沉,尋常家丁護院根本接不住。
然而,在玄奘眼中,卻慢得可笑。
就在那拳風即將觸及面門的瞬間,玄奘動了。
他只隨意地抬起左手,后發先至,在劉洪駭然的注視下,一把便將他的拳頭牢牢攥入掌心。
那只手掌,像一只燒紅的鐵鉗。
劉洪只覺自己的拳頭像被生生捏碎,一股無法形容的劇痛猛然炸開!
“咔嚓!”
骨頭碎裂的脆響,在死寂的臥房內,顯得格外清晰。
“啊”
劉洪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凄厲慘叫,整個人因劇痛而軟倒,瞬間跪在了地上,額上冷汗如瀑。
直到此刻,他才驚恐地意識到,自己招惹了一個何等恐怖的存在。
這哪里是什么僧人?
這分明是從地獄爬出來索命的惡鬼!
“你……你到底是誰?”劉洪強忍劇痛,聲音抖得不成樣子,“我與你往日無冤,近日無仇,為何……為何下此毒手?”
玄奘蹲下身,居高臨下地看著他,那張俊秀的臉上,第一次露出一絲笑意,卻比冰雪更冷。
他緩緩開口,聲音平淡得像在陳述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往日無冤,近日無仇?”
“看來,施主真是貴人多忘事。”
他將臉湊近了一些,在劉洪因恐懼而顫抖的目光中,一字一頓地說道:“施主可還記得,十八年前,洪江之上,那個被你推入江中、奪了官憑文書的新科狀元?”
“轟!”
劉洪的腦子,嗡的一聲,一片空白。
他整個人都僵住了,臉上的血色瞬間褪盡,只剩下死人般的慘白。
十八年前……洪江……新科狀元……
那個被他親手推下江,他本以為早被魚蝦啃得尸骨無存的倒霉書生—陳光蕊!
那樁他自以為天衣無縫、埋葬在江水之下的陳年血案,他平步青云的第一級臺階!
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還有人知道!
他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雙眼死死盯著玄奘那張年輕又隱隱有些熟悉的面孔,一個荒謬到讓他通體冰涼的念頭,浮上了心頭。
“你……你是……陳光蕊的……”
“看來,施主想起來了。”
玄奘站起身,臉上的笑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神佛俯瞰螻蟻般的淡漠。
“阿彌陀佛。”
他單手合十,低宣一聲佛號,另一只手則緩緩掂了掂那塊用布包著的“度厄”。
“十八年前,你于江上殺人奪妻,冒名頂替,享盡了這本不屬于你的十八年富貴。”
“今日,貧僧來與你了結因果。”
他看著劉洪那張因極致恐懼而扭曲的臉,聲音平淡無波,卻帶著最終審判的意味。
“貧僧,陳玄奘,特來取你狗命。”
“為你超度!”
話音落下的瞬間,他手腕一抖,“度厄”神磚已然撕開布匹的束縛,露出了它那猙獰而樸實的本體。
黑沉沉的鐵磚,帶著撕裂空氣的尖銳呼嘯,在劉洪那因恐懼而放到最大的瞳孔中,急速放大!
劉洪甚至連最后一聲求饒都沒能擠出喉嚨。
“嘭!”
一聲悶響。
像是熟透的西瓜被重重砸開。
紅的,白的,濺了一地。
整個世界,瞬間安靜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