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蘭若寺中,玄奘一磚功成,已是兩年光陰彈指而過。
這兩年,他再未踏出金山寺半步。
其一,是為打磨。
晉升人仙境后,肉身氣血暴漲,力量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他需要足夠的時間,將這份力量徹底掌控純熟。
否則,只怕端起一只茶盞,都會在無意間將其捏成齏粉。
其二,是為清點。
蘭若寺一役,他收獲頗豐。
除了境界晉升與數百功德,最重要的,便是處置那幾個被他留下的鬼魂。
當他踏碎樹妖姥姥的頭顱,轉身望向那群瑟瑟發抖的殘魂時,系統面板清晰地列出了每一個鬼魂的名字與罪孽值。
其中,罪孽最深者,名為“聶小倩”。
系統面板上,她那深紅色的罪孽值后,標注著一行刺眼的小字:“助紂為虐,吸取十三名書生陽氣,致其暴斃。”
玄奘沒有絲毫遲疑。
他緩步上前。
女鬼跪伏在地,花容失色的臉上滿是驚恐,剛想開口求饒:“法師,我……”
回應她的,是一塊自上而下、急速放大的板磚。
“砰!”
一聲悶響。
女鬼的身形如破碎的瓷器般寸寸斷裂,最終化作一蓬黑灰,消散無蹤。
【成功超度畫皮主犯‘聶小倩’,罪孽深重,獲功德 80。】
玄奘的目光掃向剩下的幾個鬼魂,她們的罪孽值有高有低。
有的同樣害過人命,罪孽呈深紅色。
有的則只是被樹妖脅迫,充當誘餌,罪孽值為零,周身只縈繞著一股難以化解的怨氣。
玄奘心中自有評判。
他所修的“物理佛法”,隨心所欲,卻不意味著濫殺無辜。
“砰!”
“砰!”
又是幾聲沉悶的撞擊,那幾個手上沾過血的惡鬼,被他一一“超度”,為他貢獻了數十點功德。
做完這一切,場中只剩下最后兩個渾身散發著怨氣與恐懼、罪孽值為零的鬼魂。
她們生前無辜被害,死后又被樹妖拘役于此,下場凄慘。
玄奘看著她們,臉上那冰冷的殺意終于緩緩褪去,恢復了一絲平和。
“爾等去吧。”
他輕輕揮了揮袖袍。
“大妖已除,冤仇已了,你們也算解脫。”
“莫再留戀人間,早入輪回,另求一番造化。”
那兩個鬼魂朝著玄奘拜了三拜,身形化作兩道乳白色的光點,沒有消散,而是徑直朝著天際飄去,仿佛被某種力量接引了一般。
【解救受困之魂x2,行有善報,獲功德 10。】
看著面板上的提示,玄奘若有所思。
原來這功德,并非只有“殺伐”一途,行“善舉”同樣可以獲得。
只不過,這善舉所得的功德,實在太少。
遠不如一磚頭下去來得痛快。
“罷了。”
玄奘搖了搖頭,給自己這條路下了定義。
“還是我這物理超度,最講效率。”
處理完這一切,他又想起樹妖那句遺言。
黑山老妖。
他知道,這是盤踞在地府幽冥界的一方妖王,實力遠非樹妖姥姥這種山野小妖可比。
在沒有十足把握前,當以低調發育為上。
于是,他便安心在寺中潛修。
白日里,他依舊是那個佛法精湛、受萬眾敬仰的玄奘法師。
他將前世的哲學思辨,巧妙地用佛門言語加以包裝,時常講得天花亂墜,引得寺中香客、善信如癡如醉。
到了夜晚,禪房之內,才是他真正的修行。
如今的他,僅憑肉身,便已是銅皮鐵骨。
月光灑下,他古銅色的皮膚上甚至能泛起一層淡淡的寶光,尋常刀劍劈砍其上,只能濺起幾點火星,連一道白印都留不下。
一身氣力,更是大得沒邊。
若是全力施為,只怕寺里那頭用來拉磨的老黃牛,他都能單指舉過頭頂。
為了精準掌控這身力量,他甚至能做到以一根手指,緩緩撫過一片落葉的脈絡,而葉片絲毫不斷。
而這一切,都被他那身寬大的僧袍,以及愈發爐火純青的“龜息**”完美掩蓋。
任誰看來,他都只是個清瘦文秀、手無縛雞之力的年輕僧人。
這一日,恰逢玄奘十八歲生辰。
古人云,十八成年。
自今日起,他便不再是少年郎,而是一名真正的成年男子。
然而,這一天的金山寺,氣氛卻透著一股化不開的壓抑。
只因他的授業恩師、金山寺住持法明長老,快不行了。
這位將他從江中撈起、撫養長大的老人,已年近九旬,油盡燈枯,大限將至。
玄奘來到法明長老的禪房時,不大的房間里已經擠滿了寺中僧眾。
空氣中彌漫著陳舊的藥草味和老人身上特有的、類似于腐朽木頭的氣味。
壓抑的誦經聲和強忍著的抽泣,在房中交織。
法明長老躺在床上,面容枯槁,呼吸微弱,已是出氣多,進氣少。
他看見玄奘進來,渾濁的老眼中,忽然煥發出一絲回光返照般的光彩。
他吃力地抬起手,朝玄奘招了招。
“都……都出去……”
老人的聲音細若游絲。
“讓玄奘……一個人留下……”
眾僧雖心有不解,卻不敢違背住持之命,只能紛紛行禮,躬身退出了禪房。
房門被輕輕帶上。
待房中只剩下師徒二人時,法明長老那微弱的聲音才再次響起。
“玄奘……我徒……”
“今日,是你的十八歲生辰……老僧有些東西,也該……物歸原主了……”
說著,他用顫抖的手指,指向床頭墻壁上的一塊活磚。
玄奘心里一動。
他知道,這一幕,終究還是來了。
他依言起身,扣開暗格,從里面取出了一個用油布緊緊包裹的物事。
包裹入手微沉,油布因年代久遠而變得有些發硬、發黏。
當著老人的面,他緩緩將其打開。
里面,是一件染著大片褐紅色血跡的嬰兒血衣,還有一封用血寫就的書信。
十八年了。
該來的,終究是來了。
玄奘的目光落在油布上,眼神平靜無波。
作為一名穿越者,《西游記》的劇情早已爛熟于心。
他的身世,從他確認自己法號“玄奘”、小名“江流兒”的那一刻起,便已再無懸念。
這十八年來,他一直在等。
法明長老見他看著血書,神情平淡,沒有半點同齡人該有的震驚或悲憤,還以為他是太過聰慧,早已從寺中僧人的閑言碎語中猜到了幾分真相,心中更是憐惜。
他喘了口氣,掙扎著將那樁塵封的往事,又重新講了一遍。
“你的父親,乃是新科狀元陳光蕊……赴任途中,被船夫劉洪所害……”
“那劉洪……如今正冒名頂替,當著這江州太守……”
老和尚講得斷斷續續,枯瘦的眼睛里,滿是對自己這個弟子的擔憂。
玄奘靜靜地聽著。
這些他早已知道的劇情,此刻從這位真心關愛自己十八年的老人嘴里說出,依舊讓他心中流過一絲暖意。
這位老人,是真心在為他這個“文弱”的弟子提心吊膽。
“我徒,此事……此事萬萬不可沖動啊!”法明長老猛地抓住他的手,枯瘦的手指幾乎要嵌進他的肉里,語氣也急切起來,“那劉洪為官多年,在江州早已是樹大根深,你……你萬不可去以卵擊石!”
“老僧今日將此事告知于你,只是想讓你知曉自己的來歷,莫要做個無根之人。”
“至于報仇之事,不急!不急于一時!待日后時機成熟,你可帶著這血書,上京城去尋你的外公,當朝丞相殷開山……”
看著老和尚那焦急懇切的眼神,玄奘心中微嘆。
他知道,若不給老人一個安心的答復,恐怕他都無法瞑目。
玄奘反手握住法明長老那只干枯冰冷的手,用一種無比沉穩的語氣,緩緩說道:
“師父,您放心。”
“弟子知道輕重。”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十八年都等下來了,弟子自然也等得起。”
這番話平靜、清澈,帶著一股令人信服的力量。
“弟子會聽您的。”
“待安葬了您老人家,弟子便潛心修佛,靜待良機,絕不會去做那螳臂當車的蠢事。”
聽到玄奘這一番條理清晰、理智至極的承諾,法明長老那顆懸著的心,終于落回了原處。
是啊。
自己這個弟子,從小就聰慧過人,心性沉穩,絕非沖動莽撞之輩。
他臉上最后的焦灼與擔憂徹底散去,化為一抹安詳的微笑。
“好……好……如此,老僧便放心了……”
了卻了這樁最大的心事,老人最后看了玄奘一眼,眼神中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
他緩緩閉上了眼睛。
胸口最后的那一絲起伏,也隨之平息。
這位慈悲了一生的老人,就此坐化圓寂。
玄奘靜靜跪在床前,一滴淚也未曾流下。
悲傷無用。
對逝者最好的告慰,是讓他走得安心。
而讓他安心的最好方式,便是以最快的速度,最干凈利落的手段,了結這樁塵緣。
靜待時機?
那是說給活人聽的寬慰之語。
對死人,無需再守承諾。
……
當晚,金山寺鐘聲長鳴,合寺縞素。
玄奘親自主持了整場法事,神情肅穆,儀軌莊嚴,沒有一絲一毫的錯漏。
寺中眾僧,皆道他心志堅定,佛法高深,雖極度悲慟,卻不形于色。
無人知曉,就在這場莊嚴肅穆的法事之下,一顆冰冷的殺心,早已鎖定在了數十里外的江州太守府。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貧僧報仇,從不隔夜。
三更時分。
法事結束,眾僧各自回房休息。
玄奘回到自己的禪房,脫下那身莊重的袈裟,換上了一身便于行動的黑色短打僧衣。
然后,他從床下抽出了那塊用厚布包裹的“度厄神磚”。
那塊磨去了所有棱角、沾染過妖魔邪祟之血的青石板磚,在他的掌心散發著冰涼而堅實的存在感。
他掂了掂這近千斤的“法器”,眼中寒光一閃。
老伙計,開工了。
他身形一晃,整個人便如同一縷無聲的青煙,悄然融入了沉沉的夜色之中,直奔江州城。
人仙之境,飛檐走壁,如履平地。
太守府那數丈高的院墻,在他眼中形同虛設。
他甚至懶得去尋找什么偏門暗道。
雙膝微彎,再伸直時,整個人便如一片沒有重量的落葉,悄無聲息地飄上了屋頂,完美避開了所有巡邏護衛的視線。
他像一個行走在黑暗中的幽靈,很快便鎖定了防衛最森嚴的主臥。
他能清晰地感覺到,房間內,有兩個人的呼吸聲。
一個粗重混濁,帶著酒色的酣沉。
想必就是那個冒名頂替的賊人,劉洪。
另一個,則微弱悠長,卻又像一根被繃緊到極限、隨時都可能斷裂的琴弦。
是他的母親,殷溫嬌。
玄奘沒有絲毫猶豫。
他如同融入陰影的鬼魅,指尖在窗欞上一搭一扣,木質的插銷便被無聲地撥開。
他整個人像一縷煙,滑了進去。
床上熟睡的兩人,對此毫無察覺。
厚重的波斯地毯,吞沒了他落地的全部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