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雨軒的里間比外堂更幽暗。唯一的光源來自一扇糊著宣紙的木格窗,以及烏木茶桌上那盞暖黃色的小臺燈。空氣里沉浮著陳年普洱特有的醇厚氣息,混雜著若有似無的、類似舊祠堂的香火味。
陳風擺開茶具,動作行云流水,銀壺煮水的聲音細密如雨。“林警官,”他斟出兩杯琥珀色的茶湯,推過一杯,“先喝口茶,定定神。你身上沾的‘東西’,味道有點重。”
林羽沒碰茶杯。“什么東西?”
“不好的東西。”陳風端起自己那杯,吹了吹,“從‘藏古齋’帶過來的。趙老走得不平靜,那地方……現在很‘纏人’。”
“陳老板似乎對這種事很熟悉。”林羽盯著他,手看似隨意地搭在桌沿,實則全身肌肉都處于戒備狀態。他能感覺到周小雨就在外堂,耳朵貼著門縫——這是他們進來前約定的信號。
“做我們這行,常年跟老物件打交道。”陳風抿了口茶,眼神落在林羽手邊的證物袋上,“有些東西,年代久了,會帶上原主人的念想,或者……別的什么。鏡子尤其特殊,自古就被認為是通靈的媒介。”
“所以,這面鏡子通靈?”林羽取出那片碎鏡,輕輕放在烏木茶盤上。碎鏡在臺燈光下泛著冷冽的光,背面模糊的火漆印隱約可見。
陳風的目光長久地停留在碎片上,溫和的表情第一次出現了細微的裂痕,那是一種深切的……哀傷。
“它不通靈。”他緩緩搖頭,“它更像一個‘牢籠’,或者,一個‘誘餌’。”
“說清楚。”
陳風放下茶杯,手指無意識地在桌面上劃過一個復雜的符號,正是趙永昌店里那個紋章的中心部分。“這鏡子,出自清末瀾城一個早已消亡的家族,林家。他們世代以特殊的古法鑄造銅鏡,傳聞其鏡能映‘真形’,破虛妄。但家族內部也流傳著一個更黑暗的儀式——以鏡為媒,獻祭七日之命,可向鏡中求取一樣‘東西’。”
“求取什么?”
“因人而異。財富、健康、逝者的音容、仇敵的性命……甚至,”陳風抬眼,直視林羽,“逆轉過去的某個遺憾。”
林羽的呼吸幾不可察地一滯。蘇婉搜索的“如何殺死七天前的自己”,趙永昌狂亂的“不是我選的”,似乎都在這個框架里找到了扭曲的對應。
“代價呢?”
“如你所見。”陳風指了指碎片,“接觸鏡子者,即與鏡定下‘七日契約’。七日內,鏡中會逐漸映出持有者內心最深的渴望,或最懼的夢魘,并不斷將其放大、實體化。至第七日午夜,鏡子將‘收取代價’——要么是契約者自身的生命力,要么,是契約者指定的一個‘替代者’的命。方式……通常是儀式性的窒息,象征被鏡中的‘倒影’吞噬。”
“替代者?”林羽想起蘇婉手機里那條“是看著它發生,還是成為它”。
“對。這是最惡毒的部分。契約者若不忍自身殞命,可在期限內,通過特定方式——通常是讓替代者接觸鏡子碎片——將契約轉移。但轉移后,原契約者并不會解脫,反而會成為鏡子的‘仆從’,目睹替代者慘死,并終生被鏡影糾纏。”陳風的聲音低沉下去,“據零星記載,這種‘仆從’往往會在痛苦和瘋狂中自行了斷,或者……變成尋找下一個獵物的誘餌。”
“趙永昌是蘇婉的‘替代者’?”林羽立刻串聯起來,“蘇婉六天前從趙永昌那里買走鏡子,等于契約成立。但她害怕了,所以昨天,在最后期限前,她通過某種方式把契約轉移給了趙永昌?所以趙永昌才會寫下‘不是我選的’?”
“邏輯上成立。”陳風點頭,“但細節無人知曉。鏡子每次出現,規則似乎都有微妙的不同。唯一不變的是‘七日’周期和獻祭的本質。”
“這面鏡子為什么會出現在你手里?”林羽問出最關鍵的問題,“你又為什么把它交給趙永昌修復,然后賣給了蘇婉?”
陳風沉默了。他轉動著手中的小茶杯,暖黃燈光在他臉上投下搖曳的陰影。過了足足半分鐘,他才開口,聲音里透出深深的疲憊。
“這鏡子,是我妻子家族的遺物。”
林羽眼神一凝。
“我妻子,姓林。就是鑄造這鏡子的那個林家的末代血脈。”陳風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十五年前,她病重垂危。我那時年輕,癡狂,翻遍了林家遺留下的殘缺手札,知道了這個‘七日鏡’的傳說。我……我想救她。”
“你用了鏡子?”
“我試了。”陳風閉上眼,“按照手札上模糊的記載,以血為引,啟動了鏡子。我祈求的,是她的健康。鏡子映出了她康復的樣子,那么真實……但第七天晚上,她在我懷里停止了呼吸。鏡子完好無損,而我,”他睜開眼,眼神空洞,“我成了它的‘仆從’。我能感覺到它,在某些夜晚,它會‘呼喚’我。十五年來,我一直在尋找徹底毀掉它的方法,或者,至少阻止它繼續害人。”
“所以你把它交給趙永昌修復?這算什么阻止?”
“修復是假。”陳風語氣轉冷,“趙永昌不是普通的修復師。他祖上曾與林家合作,知曉一些封印的輔助法門。我假借修復之名,是想借他之手,嘗試用古法暫時‘釘住’鏡子里的東西。同時,我將鏡子置于他這常年處理古物的‘煞氣’之地,也是想借環境壓制它。至于蘇婉……”他嘆了口氣,“我并不知道她會來買。趙永昌違背了與我的約定,擅自將鏡子展示并出售。等我得知時,契約已經轉移了。”
故事聽起來凄婉而合理,但林羽一個字都不全信。過于完美的悲劇背景,往往是為了掩蓋更深的目的。
“既然你是‘仆從’,鏡子為什么不直接吞噬你?”
“因為我的契約……是‘延續’的。”陳風撩起左手的袖口,露出手腕內側。那里有一小塊皮膚,和趙永昌鎖骨上一樣,呈現死寂的灰白色,但形狀更復雜,像是一個縮微的、扭曲的紋章。“妻子死后,契約并未結束,而是變成了一種緩慢的汲取。它留著我,或許是因為我還有點用,比如,為它尋找合適的‘宿主’。”
他放下袖子,遮住那塊觸目驚心的印記。“林警官,我知道你不信我。但請相信一點:鏡子現在‘餓’了。它完成了兩次獻祭,力量正在增強。必須盡快找到它現在的下落,在它選定下一個目標之前。”
“鏡子在哪里?”
“我不知道。”陳風搖頭,“蘇婉死后,鏡子應該就在她死亡的瑜伽館附近,或者,被契約轉移過程中的某個‘環節’帶走了。但鏡子的本體很可能已經……不那么‘完整’了。”
“什么意思?”
“手札上提過,當鏡子完成獻祭,尤其是連續獻祭后,可能會發生‘裂變’。完整的鏡子或許會分散成若干碎片,每一片都攜帶部分契約的力量和規則,尋找新的依附對象。”陳風看向茶盤上的那片碎鏡,“就像這一片。它已不僅僅是一個證物,它本身,現在就是一個微型的‘誘餌’。”
仿佛為了印證他的話,桌上的那片碎鏡,在臺燈光照下,表面極其輕微地蕩漾了一下。
像是有水滴落進鏡面,但鏡面干燥如初。
林羽猛地站起。
幾乎同時,外堂傳來周小雨一聲短促的驚呼,緊接著是東西落地的碎裂聲!
林羽沖出去。外堂光線依舊昏暗,只見周小雨臉色發白地站在一面博古架前,腳下是一只摔碎的青瓷瓶。
“怎么了?”林羽迅速掃視四周。
“鏡……鏡子……”周小雨指著博古架上方,聲音發顫。
林羽抬頭。那面之前看到過的螺鈿鑲嵌落地鏡,依然立在原地。但此刻,鏡面映出的不再是店鋪的景象,而是一片深邃的、蠕動的黑暗。
黑暗中,有東西在動。
先是浮現出一張模糊的女人臉,表情痛苦(是蘇婉?),接著是趙永昌驚駭扭曲的面容。兩張臉在黑暗的鏡面中旋轉、交融,最后猛地向外凸出,仿佛要掙脫鏡面!
而在這兩張臉的后方,更深邃的黑暗里,似乎還有更多的面孔,層層疊疊,無聲地吶喊著,伸出手臂。
“別看!”陳風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帶著急促。
林羽想移開目光,但鏡中的景象仿佛有磁力。就在那堆掙扎的面孔縫隙中,他看見了一個小小的、熟悉的畫面一閃而過——
是年幼的自己,大概七八歲的樣子,站在一個黑暗的房間里,面前是一面蒙著布的落地鏡。小林羽伸出手,似乎想揭開布……
“林羽!”
一聲厲喝將他驚醒。陳風不知何時已擋在他和鏡子之間,手中舉著一面不起眼的、邊緣發黑的銅牌,正對鏡面。鏡中的異象如同被攪渾的水,迅速模糊、消散,恢復了正常店鋪的倒影。
周小雨癱坐在地,大口喘氣。
林羽后背已被冷汗浸透。剛才那一瞬間的拉扯感和冰冷,無比真實。
“它‘看’到你了。”陳風收起銅牌,臉色前所未有的凝重,“也‘認出’你了。”
“認出我?”林羽按住狂跳的太陽穴,年幼自己的那個片段還在腦中回閃。
陳風沒有立刻回答。他走到那面落地鏡前,伸出手指,在鏡面上那個“林羽”倒影的額頭位置,輕輕一點。
“你的身上,有和林家血脈同源的氣息。雖然非常非常淡,幾乎被歲月磨滅,但鏡子對這種氣息……最敏感。”他轉過身,眼神復雜地看向林羽,充滿了探究和一絲難以置信的驚疑。
“林警官,在追查這面鏡子之前,你知不知道……”
他頓了頓,一字一句問道:
“你自家的族譜,往上數三代,有沒有人姓林?來自瀾城?”
林羽如遭雷擊。
關于父母早逝、童年記憶大片空白的迷霧,突然被這句話撕開了一道裂縫。那個鏡中閃現的童年畫面,此刻帶著尖銳的回響,刺入他的意識深處。
外堂一片死寂。只有香爐里一縷細煙筆直上升,然后在空中莫名地扭曲、打結,形成一個短暫而詭異的、類似紋章中心的“門戶”符號,旋即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