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古董市場還沒從晨霧中完全醒來,“藏古齋”門口已拉起了藍白警戒線。店門深窄,像一張吞光的嘴。
林羽彎腰鉆進去,陳腐的空氣混著檀香和舊木頭的氣味撲面而來。勘查燈的光束切開昏暗,照亮了懸浮在空中的塵埃。
死者跪在店鋪最深處,周圍散落著數(shù)百片鏡子碎片。
“趙永昌,六十二歲,這家店的老板,也是瀾城小有名氣的古董修復(fù)師。”先到的同事快速匯報,“報案的是隔壁店主,說老趙平時七點準時開燈,今天一直黑著,敲門沒人應(yīng)。”
林羽走近。趙永昌的姿勢像是跪地求饒,但頭顱高昂,雙手卻以扭曲的角度向后反剪。更詭異的是——那些鏡子碎片并非雜亂散落,而是以他的身體為圓心,在地上拼出了一個完整的圓形圖案。
一個由復(fù)雜線條和象征符號構(gòu)成的紋章。
“現(xiàn)場沒有闖入痕跡,門鎖完好,窗戶緊閉。”同事頓了頓,“和瑜伽館一樣,又一個密室。”
林羽蹲下來,避開那些銳利的碎片。紋章的線條由不同形狀的鏡片精準拼成:彎月、眼睛、纏繞的藤蔓,中心是一個抽象的、像是多層門戶疊加的符號。碎片的切割邊緣整齊得不自然,像是被精心裁剪過。
“紋章拍下來了嗎?”他問。
“拍了,但數(shù)據(jù)庫里比對不出。”周小雨遞過平板,“不是常見家族的徽記,也不是已知的任何宗教或神秘學符號。”
林羽的太陽穴開始突突跳動。他盯著紋章中心那個“門戶”符號,一種遙遠的既視感浮上來——好像在哪兒見過,在很久以前,在記憶很深的地方。
“死亡原因?”
“初步判斷也是窒息。”法醫(yī)指著趙永昌的脖頸,那里同樣有一圈細而深的紫紅色勒痕,“和上一個死者完全一致。但……”法醫(yī)用鑷子輕輕撥開死者的衣領(lǐng),“你看這個。”
衣領(lǐng)下,靠近鎖骨的位置,有一小塊皮膚呈現(xiàn)不正常的灰白色,像是被什么吸走了所有血色。皮膚表面微微凹陷,形狀恰好是一片指甲蓋大小的不規(guī)則形。
“這是……”林羽皺眉。
“像被什么東西‘印’上去的,或者說,‘吸’住了。”法醫(yī)語氣困惑,“但沒有任何燒傷、凍傷或化學腐蝕的痕跡。就像那一小塊皮膚的生命力……憑空消失了。”
林羽立刻想起蘇婉手心里那塊老鏡碎片。
“把瑜伽館發(fā)現(xiàn)的碎片給我。”
周小雨遞來證物袋。林羽戴上手套,取出那片泛黃的碎鏡,小心翼翼地靠近趙永昌鎖骨上那個灰白印記。
嚴絲合縫。
碎片的形狀,完美契合了皮膚上的凹陷。
“所以,碎片原本貼在這里?”周小雨倒吸一口涼氣,“然后自己掉下來了?”
“或者,是被‘拿走’了。”林羽站直身體,環(huán)視這間堆滿舊物的店鋪。博古架上擺著瓷器、銅器、木雕,墻上掛著泛黃的字畫,空氣中彌漫著時間的霉味。在這樣一個地方,一面能殺人的鏡子,似乎并不那么突兀。
“查趙永昌最近一個月的交易記錄、訪客名單。特別是,”林羽頓了頓,“有沒有經(jīng)手過一面特殊的、老式的鏡子。”
“已經(jīng)在調(diào)取店鋪監(jiān)控和賬本了。”
勘查繼續(xù)。林羽退到店鋪稍寬敞的區(qū)域,目光掃過貨架。他的視線被角落里一個不起眼的紅木小匣吸引。匣子沒鎖,他輕輕打開。
里面是一本皮質(zhì)封面的筆記本,紙頁泛黃脆化。他小心翼翼地翻開,是趙永昌的工作日志,記錄著修復(fù)物品的明細、材料和心得。
翻到最近的一頁,日期是六天前。
“九月十二日,晴。收一面‘聽雨軒’轉(zhuǎn)來的清末民初梳妝鏡,楠木框,水銀底已斑駁,有裂痕。鏡背有模糊火漆印,紋樣奇特,似古族徽。陳老板特意叮囑,此鏡‘特殊’,需靜室單獨處理,不可與其他鏡類同置一室。付定金三千。”
字跡到這里還算工整,但接下來的幾行開始潦草、用力,墨水滲透紙背:
“夜半工作室有異響,查看無異狀。鏡面自映之影,似有延遲。”
“九月十三日,鏡中倒影與動作不同步達一秒。非錯覺。不敢再直視。”
“九月十四日,鏡背紋章在強光下顯現(xiàn)更多細節(jié),中心似門戶。研究時忽感眩暈,見鏡中有人影背立,非我形。鏡面觸之冰寒刺骨。”
最后一頁,只有一行狂亂到幾乎無法辨認的字,日期是昨天:
“它要出來了。七日之期已到。不是我選的!不是我!!!”
“聽雨軒……”林羽念出這個名字。他知道這家店,就在古董市場另一頭,老板叫陳風,在業(yè)內(nèi)口碑復(fù)雜。
“林哥!”周小雨從柜臺后探出頭,手里舉著一臺平板,“監(jiān)控有發(fā)現(xiàn)!一周前,九月十二號下午,蘇婉——就是第一個死者——也來過這家店!”
林羽快步過去。監(jiān)控畫面黑白,不太清晰,但能辨認出蘇婉的身影。她穿著運動服,背著瑜伽墊包,在柜臺前和趙永昌交談了幾句。趙永昌從里間取出一個用絨布包裹的長方形物件,打開一角展示。雖然看不清具體是什么,但從形狀和兩人的動作判斷,那應(yīng)該就是一面鏡子。
蘇婉低頭看了很久,然后點了點頭,用手機支付了錢,抱著包裹離開了。
“時間線。”林羽低聲說,“九月十二號,鏡子從‘聽雨軒’轉(zhuǎn)到‘藏古齋’,同一天,蘇婉來這里買下了它?還是只是查看?”
“賬本!”周小雨反應(yīng)過來,很快從柜臺抽屜里翻出一本流水賬。翻到九月十二日,找到了對應(yīng)的記錄:
“收陳風(聽雨軒)清末鏡一面,付三千。同日售予蘇女士,價一萬二。備注:鏡已取走。”
“所以,鏡子在趙永昌這里只是‘過手’,他修復(fù)的當天,蘇婉就買走了它。”林羽感到寒意順著脊椎爬上來,“然后蘇婉在第七天晚上,死在了瑜伽館。而經(jīng)手鏡子、可能‘修復(fù)’了它的趙永昌,也在第七天——也就是今天凌晨,死在了自己店里。”
七日。
這個詞像冰錐釘進他的思維。
“立刻去‘聽雨軒’。”林羽合上筆記本,轉(zhuǎn)身朝外走去。晨霧已散,古董市場的店鋪陸續(xù)開門,但“藏古齋”門口的警戒線像一道傷口,劃破了平常的市井氣息。
就在他即將邁出店門時,眼角余光瞥見了門邊墻上掛著一面不起眼的仿古銅鏡。
鏡面模糊,主要做裝飾用。
但就在那一瞥間,銅鏡里映出的、他即將離去的側(cè)影——那個“林羽”的肩膀上,似乎搭著另一只蒼白的手。
林羽猛地回頭。
墻上只有銅鏡。鏡中的他也在回頭,臉上是警覺的表情,肩膀上什么都沒有。剛才那一幕,像是光線扭曲的錯覺,或是他自己高度緊張下的幻覺。
他盯著鏡中的自己,鏡中的他也盯著他。
三秒。五秒。
鏡面毫無變化。
“林哥?”周小雨在門外車里按了下喇叭。
林羽最后看了一眼銅鏡,快步離開。陽光刺眼,他卻覺得那股寒意更深了,沉甸甸地墜在胃里。
他沒有看到,在他轉(zhuǎn)身后,那面模糊的銅鏡表面,極其緩慢地、浮現(xiàn)出一圈水漬般的痕跡,形狀恰好是一個不規(guī)則的、指甲蓋大小的斑塊。
車內(nèi),周小雨一邊開車一邊匯報最新情況:“技術(shù)科那邊有進展了,蘇婉手機里那個亂碼號碼,雖然無法追蹤,但他們恢復(fù)了被刪除的短信記錄碎片。”
“內(nèi)容?”
“只有一條完整的,是六天前,也就是九月十二號晚上收到的,來自同一個亂碼號碼。”周小雨看著手機屏幕念道:
“契約成立。第七日,鏡將索取代價。你可以選擇支付方式:自身,或替代者。”
林羽握緊了手中的證物袋,里面裝著趙永昌的筆記本和蘇婉的那塊鏡片碎片。
兩個素不相識的人,因為同一面鏡子,在同一個“七日”周期里,以同樣的方式死去。而鏡子現(xiàn)在在哪里?那個發(fā)送信息的“它”又是誰?陳風在這其中,扮演什么角色?
“聽雨軒”的招牌出現(xiàn)在視線盡頭。那是一座仿明清建筑風格的兩層小樓,黑瓦白墻,在周圍嘈雜的店鋪中顯得格外靜謐,甚至有些陰郁。
林羽下車,抬頭看了眼匾額上三個清俊的行書字。
店門虛掩著,里面光線昏暗。
他推門走了進去。風鈴輕響,一股更濃郁的、混合了線香、舊書和某種難以形容的冷冽氣息包裹了他。店內(nèi)比“藏古齋”更加寬敞雅致,博古架上的器物也明顯更為貴重。
一個穿著灰色中式長衫的男人從里間緩步走出,約莫四十多歲,面容清瘦,眼神溫和,嘴角帶著慣常的、禮貌的微笑。
“歡迎光臨聽雨軒。”男人目光掃過林羽的警徽,微笑絲毫未變,“警官,是為趙老的事情而來吧?節(jié)哀。請問,有什么我能幫忙的?”
林羽直視著他。
“陳風老板?”
“正是在下。”
“我們想了解一下,”林羽舉起證物袋,里面那片碎鏡在昏暗光線下泛著幽微的光,“這面鏡子的事。”
陳風的目光落在碎片上,停留了大約一秒。然后他抬起眼,笑容依舊溫和,但林羽捕捉到了他眼底一閃而過的、極其復(fù)雜的情緒——那不是驚訝,更像是……某種確認。
“這鏡子,”陳風輕聲說,聲音在安靜的店鋪里格外清晰,“終于還是碎了啊。”
他側(cè)過身,做了個邀請的手勢。
“故事有點長。警官,里間請,喝杯茶,慢慢說。”
林羽邁步跟上。跨過門檻的瞬間,他下意識地回頭看了一眼店門口。
門邊也立著一面落地鏡,鏡框是精美的螺鈿鑲嵌。
鏡面清晰地映出他的背影,以及走在前方引路的陳風。
但就在鏡子邊緣的反射里,里間那道門的門檻陰影處,似乎并排放著兩雙鞋。
一雙是陳風的布鞋。
另一雙,是鮮紅色的、女式的繡花鞋,鞋尖微微朝外,仿佛正有一個人,看不見的人,和他們一起,安靜地站在那里,等著他們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