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幾日,謝斯屹的監察工作嚴謹而高效。
他走訪田間地頭,查閱生產記錄,與村干部、老農交談,一絲不茍。
他依舊是那個言辭精準、目光如炬的謝首長,周身散發著不容置疑的權威與淡淡的疏離。
只是,他的行程似乎總在不經意間,與溫念姝的活動軌跡有所重疊。
比如,他在視察村東頭水渠修繕情況時,會“恰好”看到溫念姝和幾個女知青一起,挽著褲腳,在清理渠道旁的雜草。
陽光曬得她鼻尖沁出細密的汗珠,她卻和同伴說笑著。
眉眼間是從未有過的鮮活與生動,那笑容刺目得讓他微微瞇起了眼。
又比如,他在聽取村里掃盲工作匯報時,會“順口”問一句,那些半大的孩子如今是誰在照看。
得到“還是念姝丫頭,下了工就去”的回答后。
他會沉默地點點頭,指節在桌面上無意識地輕叩兩下。
他從未主動去找她,卻總能在各種場合,用眼角的余光精準地捕捉到她的身影。
而她,始終遵循著那套他親手劃下的、晚輩對長輩的界限。
見到他時,會停下手中的活計,微微頷首。
客氣而疏離地喊一聲“謝首長”,然后便不再有多余的目光停留,繼續做自己的事。
這種無處不在的、被徹底客體化的對待。
像一根極細的絲線,纏繞在謝斯屹的心頭,不疼,卻存在感鮮明。
這天下午,謝斯屹獨自一人在村支部臨時給他騰出的辦公室里整理材料。
夕陽西沉,將窗欞染成暖黃色。
門外傳來一陣輕快的腳步聲,以及女孩們清脆的交談聲。
是溫念姝和顧薇下工回來了,她們住的地方離村支部不遠。
“……所以說,對付這種人,就得快準狠!”
這是顧薇的聲音,帶著點揚眉吐氣的爽利。
“嗯,你說得對?!?/p>
溫念姝的聲音帶著笑意,柔和悅耳,“不過下次還是別用鞋了,你鞋都快拍壞了!”
“哈哈哈——”
“怕什么,姐底盤穩著呢!”
兩人的說笑聲漸近,又隨著開門關門的聲音消失。
辦公室內,謝斯屹握著鋼筆的手頓了頓。
他抬起頭,目光掠過窗外,只能看到那扇已經關上的、屬于女知青宿舍的門板。
空氣中,似乎還殘留著一絲她帶著笑意的語音。
他放下筆,身體向后靠在椅背上,指腹緩緩摩挲著冰涼的金屬筆桿。
夕陽的余暉落在他棱角分明的側臉上,一半明亮,一半隱在暗處,看不清神情。
過了一會兒,他站起身,走到窗邊。
院子里靜悄悄的,只有幾只麻雀在啄食地上的草籽。
他就那樣靜靜地站了許久,直到暮色四合,最后一絲光亮也被吞沒。
——
“閨女,你覺得謝嶼這小子怎么樣?”何美玲邊往她碗里夾菜邊問。
溫念姝實言“勤勞能干?!?/p>
“他是你堂兄啊,你不記得了嗎??!?/p>
溫念姝筷子一頓。
堂,堂兄?
合著這么久她也不知道。
她就說怎么就感覺有一絲熟悉感。
謝嶼原本也是住大院里的。
只是外婆在鄉下生活,來這里陪著外婆的。
何美玲見她怔住,以為她是驚訝于這層親戚關系。
嘆了口氣道“你這孩子,怕是早把小時候跟在小嶼屁股后面跑的事兒忘干凈了吧?”
溫念姝迅速收斂心神,順著話頭含糊道“是有點記不清了。”
“謝家情況有些特殊,年紀相差不算太大,但性子……一個天一個地。”
何美玲壓低了聲音,“小嶼那孩子心思純善,肯吃苦,沒那些彎彎繞繞?!?/p>
她頓了頓,似乎斟酌著用詞,“閨女,以前是媽沒攔著你,現在看你放下了,媽這心里……反倒踏實了?!?/p>
溫念姝回到自己房間。
她現在想的是,如果她們在大院那邊住。
離她上班的地方也近。
她會釀葡萄酒,或許可以弄了賣賣看。
這個時代葡萄酒還不是很普及。
或許會有很多人喜歡。
她環顧四周,土坯墻,木格窗,一切都透著這個時代農村特有的質樸與清貧。
雖然要去大院。
其實大院離她們這個村子并不遠。
演員的工作雖然體面,但并非長久穩固之計。
更何況,她內心深處渴望的,是一種更能掌握在自己手中的、能夠創造價值的事業。
思緒飄遠,想到了前世。
在那個信息爆炸的時代,她曾為了拍攝一部關于傳統技藝的紀錄片。
特意去小省城的一個酒莊學過古法釀造葡萄酒。
從葡萄的挑選、去梗、破皮,到發酵的溫度控制、壓榨的時機,再到陳釀的耐心等待。
每一個步驟她都親手操作過,記憶清晰得仿佛就在昨日。
這個時代……葡萄酒還是個稀罕物。
城里或許有供應,但種類少,價格貴,尋常百姓家很少接觸。
而黎園村后山那片野葡萄,年年自生自落。
酸澀得沒人愿意吃,在她看來,卻是未經污染、風味獨特的寶貝。
一個念頭逐漸清晰起來,或許,就是可以試試釀造葡萄酒。
這不單單是為了賺錢。
她想起前世品嘗過的那些佳釀,或醇厚或清甜,蘊藏著陽光與時間的味道。
如果能把這種美好的滋味帶給這個物質相對匱乏年代的人們。
或許也能為這略顯單調的生活增添一抹別樣的色彩。
她已經開始在心里默默規劃。
天剛蒙蒙亮,雞叫頭遍還沒落地,溫念姝就挎著竹籃往后山跑。
她要趕在露水沒干前摘野葡萄,免得被村里的雞鴨搶先啄了去。
雖然有葡萄,但是還得先驗證一下。
不然沒材料就竹籃打水一場空了。
山路有點滑,她剛踩著塊青苔往前蹭。
腳下一崴,整個人踉蹌著往旁邊灌木叢撲去。
懷里揣的紙包也飛了出去,不偏不倚落在一叢狗尾巴草上。
她正齜牙咧嘴揉腳踝,眼角余光瞥見不遠處站著個人,筆挺的干部服在晨霧里格外扎眼。
謝斯屹不知什么時候來的,手里還拿著本記錄冊,想來是早起巡查山林。
他目光落在她歪著的腳上,眉峰微不可察地蹙了下,卻沒動也沒說話。
溫念姝心里咯噔一下,迅速站穩身子。
她撿起紙包拍了拍灰,低頭說了句“謝首長早”,便轉身往葡萄藤那邊鉆,假裝沒看見他。
這人居然也起這么早?
剛轉頭就聽到后面輕柔的聲音。
“你很怕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