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薇這鞋甩得那叫一個穩、準、狠,動作行云流水,帶著一股子被煩透了的決絕。
只聽得“啪”一聲脆響,淑紅臉上結結實實多了個鞋底印兒。
世界,瞬間安靜了。
連田埂邊啃草的老牛都忘了咀嚼,呆呆地看著這邊。
淑紅捂著臉,眼睛瞪得像銅鈴,難以置信地指著顧薇“你……你拿鞋底子抽我?!”
顧薇單腳站著,慢條斯理地把鞋穿回去。
拍了拍手上的灰,語氣云淡風輕“鞋子合不合腳,只有自己知道,你看,這鞋跟你的臉,它就不太合拍嘛!強扭的瓜不甜,強貼的臉……它疼啊!”
溫念姝默默遞上自己的水壺,小聲補刀“姐妹,下次可以用我的,銅的,勁兒大。”
謝嶼看得眼睛都直了,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臉頰。
徐志強看著淑紅臉上的鞋印子,又想笑又不敢笑,憋得肩膀直抖,還努力心疼的樣子“紅啊,疼不?咱……咱先去河邊洗洗?”
淑紅氣得渾身發抖,看看一臉無辜的顧薇。
看看憋笑的溫念姝,再看看勸架勸得眉飛色舞的謝嶼。
最后目光落在自家那個不爭氣的罪魁禍首身上。
她哇一聲哭了出來,扭頭就往河邊跑“我要告我媽去……”
徐志強唉了一聲,她媽不是在地底下了嗎?
淑紅跑到村口就遇到了柳翠。
柳翠瞇著眼看了一會。
“哎呦喂!”
“這大媽誰啊?”
“這胎記長得跟個鞋印似的。”
淑紅也看到了柳翠。
她挺直腰板。
“你啥說什么呢?你就是嫉妒我的美貌,嫉妒我和阿強在一塊。”
柳翠聞言,夸張地掏了掏耳朵。
挑眉笑道“喲,這是被鞋底子開了光,連審美都變異了?”
淑紅摸了把老臉“你胡說,阿強說了,我是村里最好看的!”
情敵見面,分外眼紅。
淑紅哼了一聲,這下又贏了。
她扭腰弄胯的就從柳翠身邊路過。
看來,她待在外面就是遭人嫉妒。
還是回家躲著吧。
——
秋日的陽光透過吉普車揚起的塵土,在黎園村的村口投下斑駁的光影。
一輛軍綠色的吉普車緩緩停下,車門打開,首先落地的是一雙擦得一塵不染的黑色皮鞋。
謝斯屹身姿挺拔地走下車。
一身妥帖的深色中山裝勾勒出寬肩窄腰,紐扣一絲不茍地系到領口最上一顆。
他面容俊美,但神色過于冷峻。
金絲邊眼鏡后的目光銳利如鷹,周身散發著生人勿近的禁欲氣息。
村長和幾位干部早已誠惶誠恐地等在村口,臉上堆著緊張的笑容。
“謝首長,一路辛苦了,我們先去大隊部休息一下,給您匯報工作?”村長搓著手,小心翼翼地問。
“不必,直接去田間地頭看看。”謝斯屹的聲音低沉悅耳,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
他目光掃過周圍的農田、屋舍,如同最精密的儀器在掃描數據。
一行人沿著村路往前走,恰此時,路旁一個略顯破敗的院子里。
傳出一陣不疾不徐的讀書聲,清脆悅耳,像山澗清泉擊打在卵石上。
“……故天將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
謝斯屹的腳步不易察覺地頓住。
他循聲望去。
只見院內一棵老槐樹下,溫念姝正坐在一個小馬扎上,身邊圍著七八個半大的孩子。
她穿著一件白色的碎花襯衣,身形纖細窈窕,側臉在光影下顯得格外柔和。
仿佛與這個粗糲的環境格格不入,卻又奇異地融合在一起。
他定定地看了幾秒。
這一個月以來,他那個小侄女就再也沒來找過他了。
沒有那些精心準備卻略顯笨拙的偶遇,沒有那些偷偷放在他辦公桌上的、帶著少女心思的小點心。
更沒有那總是追隨著他、飽含炙熱傾慕,讓他不得不刻意回避的目光。
此刻,那道熟悉的側影就在不遠處,可氣氛卻截然不同。
村長見他目光停留,連忙笑著解釋“首長,那是念姝丫頭!”
“以前是她糊涂,最近可能想開了,積極上工,還主動幫著照看村里這些皮猴子,教他們認字哩!”
村長的語氣帶著長輩的熟稔,顯然對溫念姝印象不錯。
畢竟也是從小看著長大,實質心思也沒有多壞。
雖然不知道她為什么會那么多字。
但人家都應聘上演員了,這點小事也沒人放在心上。
謝斯屹沒有回應,他金絲邊眼鏡后的目光銳利依舊,卻更深了幾分探究。
他邁步走了過去,高大的身影使得小院門口的光線驟然一暗。
孩子們感受到陌生的、帶著無形壓迫感的氣息,讀書聲戛然而止,都怯生生地回過頭。
溫念姝也抬起頭。
四目相對。
謝斯屹預想中的,那雙總會在此刻驟然亮起、帶著慌亂與難以掩飾的愛慕的清澈眼眸,并沒有出現。
她的目光很平靜,像秋日深潭的水,清晰地映出了他的身影,卻不起絲毫漣漪。
那里面只有一絲被打擾的訝異,以及一種……近乎淡漠的了然。
她看著他,如同看著一個陌生的、位高權重的來訪者。
“你在教他們《孟子》?”謝斯屹開口,聲音依舊是慣常的低沉平穩,帶著公事公辦的深度。
他需要確認,眼前這個氣質沉靜得有些異常的少女,是否還是他認知里的那個溫念姝。
溫念姝站起身,動作不疾不徐,她拍了拍手上的碳筆灰,姿態自然疏離。
“是的,謝首長。”她的聲音清脆,和剛才的讀書聲一樣悅耳,卻沒了記憶里那份獨屬于他的、小心翼翼的甜糯,“孩子們多學些道理,總是好的。”
一句“謝首長”,禮貌,周全,卻像一道無形的冰墻,瞬間劃清了界限。
謝斯屹感到一絲極細微的、從未有過的滯悶感盤旋在胸口。
他習慣于掌控局面,習慣于她清晰明了的情感指向,無論是逃避還是追逐。
而非眼前這般,空無一物的平靜。
“現在提倡的是與實踐結合的新式教育,這些舊文,不合時宜。”
他繼續用規則施壓,目光鎖住她的臉,不放過任何一絲表情變化。
他想看到熟悉的無措,或者急于向他解釋的迫切。
然而,溫念姝只是極輕地眨了一下眼,長睫如蝶翼般顫動,復又抬起,眼神依舊清亮見底,沒有半分慌亂。
“我明白規定。”
她語氣平和。
甚至帶上了一點對待長輩般的、耐心的解釋意味,“只是覺得,無論是新道理還是老道理,教人向善、堅韌的道理,總不會錯”
“勞其筋骨的同時,若能苦其心志,將來或許能走得更遠。”
她的話邏輯清晰,不卑不亢,像一陣清風,輕易繞過了他筑起的規則高墻。
謝斯屹沉默了片刻。
他常年如同冰封般的心湖,似乎被這清風拂過,漾開了一圈極淡的、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漣漪。
這個看似嬌弱需要人保護的女子,骨子里透出的那種溫柔與堅韌,比他看過的任何數據報告都更難以分析。
更重要的是,她看著他的眼神,空了。
那份曾經讓他困擾,卻也某種程度印證他存在的、濃烈的情感,消失了。
就在這時,溫念姝像是完成了必要的應對。
她不再看他,而是自然地側過身,彎腰從旁邊拿起一個水壺。
遞給離她最近的一個小女孩,聲音溫柔了幾個度“小丫,喝點水,帶弟弟妹妹們休息一會兒。”
她完全無視了他的存在,將他晾在了一邊。
這種徹底的無視,比任何形式的反抗或癡纏,都更讓謝斯屹感到一種莫名的……失衡。
他扶了扶鼻梁上的金絲眼鏡,冰冷的鏡框觸碰到皮膚,讓他找回了一絲慣有的冷靜。
他未發一言,轉身示意村長繼續帶路。
只是在離開小院時,他眼角的余光清晰地瞥見。
溫念姝正用手指輕輕梳理著那個叫小丫的女孩的頭發,唇角帶著一抹極淡卻真實的笑意,側影柔和得像一幅畫。
一幅,將他完全隔絕在外的畫。
謝斯屹邁出的腳步,比來時沉重了半分。
長大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