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用袖口狠狠蹭了蹭眼角,粗糙的棉布磨得眼瞼發疼,可那股滾燙的濕意還是爭先恐后地往外涌,順著指縫滴在洗得發白的袖口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印記。深吸的那口氣像含了冰碴,從鼻腔一路刺到肺里,激得她胸腔發悶,忍不住彎了彎腰,手指死死攥著墻沿的扶手才穩住身形。緩了好一會兒,她才抬起頭,視線落在玄關那排掛鉤上——軍綠色的帆布包靜靜掛在最顯眼的位置,是兒子周宇航去年生日送她的,針腳處還留著孩子笨拙的縫線痕跡,“媽,這個耐造,裝你的教案和保溫杯正合適”的聲音仿佛還在耳邊。包身硬朗挺括,比她之前那個一碰就掉皮的小皮包實用百倍,可此刻拎在手里,卻重得像灌了鉛。
剛拉開家門,樓道里的聲控燈就亮了,橘黃色的光打在鄰居張阿姨臉上,顯得格外熱絡。“蘇老師上班去啊?”張阿姨邁著小碎步迎上來,手里還提著剛買的新鮮菜,“你家老周可真能干,昨天市臺那個經濟訪談我特意看了,西裝革履的,比電視里的明星還精神!”話語里的羨慕像細針,一下下扎在蘇晚晴心上。她想扯出一個自然的笑,嘴角卻像被膠水粘住,費了好大勁才勉強揚起一個僵硬的弧度,喉嚨里擠出模糊的“嗯”聲,點了點頭就慌忙側身躲開,腳步快得像在逃,冰涼的墻壁蹭著胳膊,也沒驅散那股從心底冒出來的寒意。
電梯門“叮”地打開,鏡面里映出一張憔悴的臉——眼睛腫得像核桃,眼尾泛著不正常的紅,眼下的烏青藏都藏不住。她慌忙抬起手,用指腹用力揉著眼瞼,指尖的溫度根本暖不透那片冰涼,反而把眼線暈得更花,像兩道狼狽的淚痕。電梯緩緩下降,數字一個個跳過去,她盯著鏡面里的自己,忽然想起昨晚周建明回來時,身上那股陌生的香水味,比她用了十幾年的茉莉香皂味刺鼻多了。那時候她沒敢問,只是縮在沙發角落,聽著他在書房接電話的聲音,模糊的“寶貝”兩個字,像一把鈍刀,慢悠悠地割著心。
小區門口的公交站早已熱鬧起來,年輕人們塞著耳機刷著手機,偶爾發出幾句玩笑;送孩子的老人牽著蹦蹦跳跳的小身影,叮囑著“上課要認真聽”。早餐攤的熱氣裹著油條和豆漿的香氣飄過來,是最鮮活的人間煙火氣,可這一切都像隔了一層玻璃,蘇晚晴站在人群邊緣,只覺得渾身發冷。她慢吞吞地掏出公交卡,卡面還是兒子幫她貼的卡通貼紙,邊角已經磨卷了。剛要抬腳上車,一陣熟悉的汽車引擎聲劃破喧鬧——是周建明那輛奔馳的聲音,她閉著眼都能分辨出來,那是他升職那年,她用攢了半輩子的積蓄,加上自己的年終獎,一起給他買的。
黑色的奔馳轎車穩穩地從身邊駛過,速度慢得像是故意炫耀。車窗緩緩降下,冷風裹著濃郁的香水味撲面而來,比昨晚更清晰。副駕駛上坐著個穿紅色連衣裙的女人,卷發燙得蓬松,正嬌笑著靠在周建明的肩頭,手指還在他的西裝領口輕輕摩挲。女人手里拎著的米白色奢侈品包,蘇晚晴前幾天在商場見過,價格是她三個月的工資。周建明側著頭,臉上是她從未見過的溫柔,抬手幫女人攏了攏被風吹亂的頭發,那只曾經無數次幫她提菜、幫她揉肩的手,此刻正落在另一個女人身上。
公交車的催促聲在耳邊響起,蘇晚晴卻像被釘在了原地,公交卡“啪嗒”一聲掉在地上,摔在沾滿露水的水泥地上。她看著那輛奔馳車越開越遠,紅色的裙角在車窗里一閃而過,像一團燒得正旺的火,把她的世界燒得一片狼藉。眼淚終于再也忍不住,大顆大顆地砸下來,砸在冰冷的公交卡上,也砸在她那顆早已千瘡百孔的心上。周圍的喧鬧依舊,可她什么都聽不見了,只覺得耳邊嗡嗡作響,只有那輛黑色奔馳的影子,和女人花枝亂顫的笑聲,在眼前揮之不去。
公交車的催促聲在耳邊炸開,像鈍重的鑼鼓敲在太陽穴上,可蘇晚晴卻像被釘在了原地,渾身的力氣都被抽干了。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緊,指節嵌進肉里的疼都蓋不過那陣窒息感,手指不受控制地發抖,連彎腰去撿掉在地上的公交卡都做不到——那陳舊的公交卡,正躺在沾滿露水的水泥地上,像她此刻的心情一樣,又冷又臟。
那輛奔馳根本不是舊款,是周建明上個月剛提的,車身锃亮得能照出人影。他當時摩挲著車鑰匙,語氣理所當然:“公司規模大了,出去談業務不能太寒酸。”她當時還心疼地叮囑“開車慢些”,可直到今天,她一次都沒坐過。上個月她重感冒發著燒,想讓他送自己去趟醫院,他在電話里不耐煩地說“車被司機開去保養了”,結果她裹著厚外套剛走到小區門口,就看見司機正恭恭敬敬地把車停在樓下,等著接他去和客戶應酬。
冷風卷著女人身上的香水味飄過來,甜得發膩的玫瑰香,和昨晚周建明襯衫領口的味道分毫不差。她記得這個味道,三年前參加省教育研討會時,有個剛入職的年輕老師噴過,閑聊時說一瓶就要上千塊——那是她半個月的工資,夠給兒子買兩雙運動鞋,夠給家里換一套新的床上用品。她自己用的茉莉香皂三塊錢一塊,能用一個月,卻總在他晚歸時,溫好牛奶等他回來。
奔馳車的影子越來越小,可女人靠在周建明肩頭的模樣,卻在她眼前無限放大。她想起結婚二十年,她省吃儉用供他創業,為他跑業務,想起他說“等我成功了就讓你享福”,可如今他成功了,享福的卻是另一個陌生女人。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砸下來,砸在冰冷的地面上,碎成一片。周圍的人好奇地看過來,她卻顧不上羞恥,只是捂住嘴,壓抑的嗚咽聲從指縫里漏出來——不是哭他的背叛,是哭自己這二十年的掏心掏肺,到頭來竟活得這么不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