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蘭的聲音停下,方沅也小心又期盼的看著庫蘭母親。
哈薩克族婦女從出身便生活在草原和牧區,去過最遠的地方也許只是縣城的巴扎。她們的眼睛那么淳樸善良,只要松軟下來就是那么仁慈,好像可以原諒一切。
她攥著木棍的手緩緩松開,眼神中透出些松軟,看向自己的兒子……可也就一瞬,她又皺起眉,臉色硬了回去,對著兩人連連擺手,上前把兩人往氈房外推。
“阿帕!”庫蘭急忙上前阻攔,伸手拉住母親的胳膊,眼里滿是哀求。
母親猛地回頭,對著他厲聲怒斥,聲音像鞭子似的抽在空氣里,帶著一個沉默勞累了半輩子的哈薩克婦人突然爆發的決絕和撕裂。
“你要是再把心思放在這些沒用的東西上,我就不要你了,草原也不會要你,天神不會原諒你!”
庫蘭的身子僵住了,伸出去的手停在半空,眼睛一下子紅透了,他唇哆嗦著,半天說不出話。
最后,一點點垂下眼,松開手,認命一般的點了點頭,然后對著方沅深深低下頭,聲音哽咽:“方老師,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哐當”一聲,院子的木門被母親狠狠甩上,把里面的哭聲、呵斥聲,還有庫蘭的委屈與痛苦遺憾,全都隔絕。
風忽然大了些,卷著牧場的塵土,吹得人眼睛發澀。
方沅低頭看著手里還沒來得及還給庫蘭的本子,頁腳皺巴巴的不知道被翻來覆去了多少次,今天是它第一次見到除了主人之外的人,上面那些鮮活的文字也在動一樣。
——
晚飯吃的是剛出爐的酥脆的熱馕,還有今天張寄雪第一次嘗試煮的奶茶。她興致沖沖地學著古麗娜教給她的步驟,放鹽,倒奶,放奶皮子,注入滾燙的紅茶,一碗奶茶成功完成,還冒著溫吞的熱氣。
方哲認真評價:“真的很好喝,沒想到啊,你還有這天賦?”
張寄雪嘚瑟的眨了眨眼,喝了一口熱熱的奶茶,說道:“我也覺得,煮出來還真有當地的味道!”
方哲笑了,說:“那我們以后可以考慮開個民宿,你當老板娘,親自煮奶茶。”
張寄雪繼續喝著奶茶,下意識皺起眉否決:“我才不要,我們又不在這兒待一輩子。”
話音落,方哲遲鈍了一瞬,然后點了點頭:“是啊。”
方哲后來就沉默了,張寄雪也沒有再說,他們來之前也說好了的,旅居一年,明年這個時候就該回去了。張寄雪是獨生女,爸爸媽媽身邊就她一個,她當然不可能一輩子留在新疆,多大的意義都不如身邊親人重要。
司愿喝著奶茶,一邊看著手里的本子。一頁一頁的翻著,格外入神。
“這破本子有什么好看的,從我們回來你就在看,飯都不吃了?!狈秸車K了一聲,伸頭瞥了一眼,只看見密密麻麻的字,沒看出什么名堂。
方沅抬了抬眼,語氣很確定的解釋:“是幾篇很成功的散文。從文字工作者的角度看,寫得很好的,滿是靈氣?!?/p>
方哲意料之中的點了點頭,轉頭對著張寄雪無奈地笑:“我是不是沒說錯,她從高中的時候念文科開始,就一直神神叨叨的,文藝病,搞不懂……”
張寄雪嗔他一眼,給方沅多加了些熱茶。
方沅忽然抬起頭:“哥,晚些時候借我用一下你電腦?!?/p>
方哲挑眉:“干什么用?”
“替一個人試試?!狈姐涞皖^看著本子,聲音輕輕的,帶著股篤定,“試試把草原,送到外面去。”
那一夜,方沅守著電腦熬到后半夜。
以至于第二天她起得有晚。
太陽已經出來了,門口的山羊拿她宿舍的門磨犄角,發出吭哧吭哧的聲音,隱隱約約聽見很多人聲,還有音樂聲,方沅被吵醒,才迷迷糊糊爬起來。
她渾渾噩噩的,卻隱隱聽出這是國歌,她猛的清醒,跑了出去。
方哲和張寄雪也在。
村委會院子的紅旗桿下聚集了很多人,胡安西和其他幾個村干部都在維持秩序,他們用正在調試設備——一臺很舊的音響,刺啦啦的,金黃色的晨光把旗桿的影子拉得老長。
方沅想起來了,新疆的每個村子在周一都會舉行升旗儀式。
即使無人知曉,可不管多偏遠,不管牧區有多艱難,依舊雷打不動地升起五星紅旗。
牧民們會在那一天的清晨放下所有忙碌出門,來到村委會參加升旗儀式。老人裹緊頭巾,孩童牽著長輩的衣角,年輕人騎著馬踏著晨光而來。
他們偏遠,但他們從沒有被國家遺忘,所以他們心中敬仰。于他們而言,這里的紅旗和**并沒有區別。
這面旗幟是穿越戈壁草原的希冀和向往,是風雪里的燈塔,是牧民心中“我們與遠方緊緊相連”的篤定,他們用自己的方式,清澈炙熱的愛著自己的國家,
忽然聽見“嘩啦”的聲響,是升旗繩滑動的聲音。
方沅看見赫蘭正站在旗桿下,一手拉著繩子,一手扶著桿,將紅旗掛上去。因為這里只有他一個警察,所有的升旗流程都是由他一個人完成,國旗桿又老舊,一不留神就會卡住。夕陽落在他身上,把他的輪廓染成暖金色,動作熟練又認真。
方沅記得,他的微信頭像也是一面旗幟。
胡安西大喊一聲:“升旗儀式現在開始!”
所有村民迅速聚集,站齊,只有幾十個人,可方沅卻覺得浩浩蕩蕩,她看到了古麗娜的父親。他們黑白分明的眼里緩緩出現一抹紅。
國歌響起,紅旗緩緩升起,和太陽齊平。
赫蘭向國旗敬禮,動作標準,有力。
三個人不由也在內心升起震撼,一起出聲奏唱國歌。在快節奏的都市里生活那么久,盡管這里偏遠落后,盡管國旗桿并沒有那么高,盡管音響設備老舊,可他們的心許久沒有這樣沉靜了。
升旗儀式結束后,赫蘭才從臺上下來。
胡安西上臺講話,是哈語,方沅其實聽不太懂,大概是宣揚近期的政策和一些注意事項。
方沅聽不太懂,準備去陽臺看一眼自己的花??蓜傋哌^去,瞥見墻角的礦泉水花瓶,方沅一下子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