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翊坤宮的燈火漸次熄滅,只留正殿內幾盞宮燈還亮著昏黃的光。
沈莞坐在梳妝臺前,烏黑的長發如瀑布般披散在肩頭。
徐嬤嬤站在她身后,手持玉梳,一下一下地梳理著那濃密如云的發絲。
梳齒劃過發間,發出細微的沙沙聲,在寂靜的殿內顯得格外清晰。
銅鏡中映出沈莞的臉,明艷依舊,卻比往日多了幾分恍惚。她望著鏡中的自己,眼神有些飄忽,似在思索什么。
“嬤嬤,”她忽然開口,聲音輕得像怕驚擾了什么,“你覺得…陛下待本宮,是當妹妹疼愛,還是…”
她頓了頓,終究沒有說下去。
徐嬤嬤梳頭的手微微一頓。
她抬起眼,從鏡中看向沈莞。這位年輕的皇貴妃娘娘,此刻眼中是少見的迷茫與困惑,那張總是從容淡定的臉上,竟流露出一絲不確定。
徐嬤嬤在宮中二十余年,見過太多妃嬪。得寵的,失寵的,張揚的,隱忍的…可像宸皇貴妃這般,得盡盛寵卻懵懂不知的,還是頭一個。
她放下玉梳,躬身道:“娘娘,有些話…奴婢本不該說。但既然娘娘問起,奴婢斗膽說一句,陛下待娘娘,絕非兄妹之情。”
沈莞轉過頭,看向她:“嬤嬤為何如此肯定?”
徐嬤嬤斟酌著措辭:“娘娘可曾想過,陛下是什么人?”
“陛下是天子,是大齊的皇帝。”沈莞道。
“正是。”徐嬤嬤點頭,“天子之尊,九五之威,想要什么得不到?若陛下真只將娘娘當妹妹,大可如從前般,讓娘娘在慈寧宮安穩度日,或是為娘娘擇一門好親事,風光出嫁。何必…何必費這般周折,將娘娘納入后宮,封為皇貴妃,給如此尊榮?”
她頓了頓,聲音更低:“娘娘入宮這些日子,陛下夜夜來翊坤宮,即便…即便只是睡軟塌,也從未間斷。天子何必委屈自己?陛下若真想寵幸哪個女子,后宮佳麗三千,任君采擷。可陛下卻寧愿夜夜睡那方窄小的軟塌,也要留在娘娘身邊,這若不是喜歡,那是什么?”
沈莞怔怔聽著,心中那層迷霧,仿佛被這些話一點點撥開。
是啊。
阿兄是天子。
他若真只當她是妹妹,何需如此?
賜她郡主封號,為她擇婿嫁人,保她一世榮華,這才是兄長該做的事。
可他卻將她納入了后宮,給了她皇貴妃的尊位,夜夜來她宮中,即便只是睡軟塌,也要守著她…
這哪里是兄妹之情?
這分明是…
沈莞的心,忽然狂跳起來。
“嬤嬤,”她聲音有些發緊,“你先下去吧,本宮…想靜靜。”
“是。”徐嬤嬤躬身退下,走到門口時,回頭看了一眼。
沈莞依舊坐在梳妝臺前,望著鏡中的自己,眼神漸漸清明。
殿門輕輕合上。
沈莞緩緩站起身,走到窗邊。
春夜的月光透過窗紗灑進來,在她身上鍍了層銀輝。她伸出手,接住那片清冷的月光,指尖微微顫抖。
她想起很多事。
想起阿兄教她下棋時,總是耐心地等她落子,哪怕她下得再慢,也從不會催促。
想起她落冰窟后,阿兄抱著她狂奔回宮,那雙手臂那樣有力,那樣…不容置疑。
想起冊封大典上,他牽著她的手,一步步走上太廟的臺階,眼中是毫不掩飾的珍視。
想起下雨那日,他撐傘而來,將她摟入懷中,那溫暖的胸膛,那急促的心跳…
一幕幕,一樁樁,在腦海中清晰浮現。
沈莞閉上眼。
她真是個傻子。
被“阿兄”這兩個字蒙蔽了雙眼,竟沒看出那平靜表面下洶涌的情感。
阿兄…是喜歡她的。
不是兄長對妹妹的喜歡,是男人對女人的喜歡。
是那種…想要擁有,想要獨占的喜歡。
所以他才費盡心機,將她納入后宮。
所以他才夜夜來翊坤宮,寧愿睡軟塌,也要守著她。
所以他才在旁人議論她失寵時,那般震怒,那般維護。
沈莞睜開眼,眼中已是一片清明。
她走到妝臺前,重新坐下,看著鏡中的自己。
鏡中的女子,容顏姣好,眉目如畫。她伸出手,輕輕撫過自己的臉頰。
沈阿愿啊沈阿愿…
你一直想找的,是家世清白、一心一意、安穩富貴的夫婿。
可這世間,哪里還有比天子更尊貴、更優秀的男子?
而他,現在待你一心一意。
至于安穩富貴…
他是皇帝,只要他愿意,便能給你這世上最好的一切。
沈莞的唇角,緩緩勾起一抹弧度。
既然阿兄喜歡她…
既然她這輩子,注定只能是皇帝的女人…
那為何…不能風風光光地受寵一輩子?
她不是那種癡心妄想的女子,不會天真地以為帝王會有獨寵一人的深情。但至少…她可以成為他心中最特別的那個。
至少…她可以在這深宮之中,活得更好。
沈莞拿起玉梳,自己梳理著長發。
動作不疾不徐,神色平靜如水。
心中卻已轉過千百個念頭。
阿兄既然喜歡她,卻又不敢表露,寧愿用權宜之計來接近她…
是怕嚇著她?
是擔心她抗拒?
還是…想等她心甘情愿?
沈莞輕輕一笑。
既然阿兄想演這出兄妹情深的戲,那她便陪他演下去。
她繼續做那個懵懂不知的妹妹,繼續心安理得地享受他的寵愛,繼續…讓他為她費心,為她付出。
畢竟,話本子上說過,感情這種事,付出得越多,越難以割舍。
她只需要偶爾流露出一點依賴,一點親近,一點無意識的嬌憨…
讓他覺得,她在慢慢習慣他的存在,慢慢…離不開他。
至于那層窗戶紙…
不急。
等他忍不住的時候,自然會捅破。
而她,只需要等著就好。
畢竟,太容易得到的,總是不被珍惜。
沈莞放下玉梳,站起身,走到床邊。
雪團早已蜷在被窩里,見她來了,“喵”了一聲,蹭了蹭她的手。
沈莞抱起貓兒,輕輕撫摸著它柔軟的毛發,眼中閃過一絲狡黠的光芒。
阿兄…
既然你喜歡阿愿…
那阿愿…便讓你更喜歡些。
乾清宮,西暖閣。
蕭徹批閱奏折至深夜。
燭火跳動,映著他冷峻的側臉。朱筆在奏折上落下批注,字跡凌厲,可若細看,便能發現那字跡中帶著幾分心不在焉。
他又想起了前日里的事。
阿愿淋雨的模樣,她穿著他寢衣的模樣,她躺在他龍床上的模樣…
還有她羞紅的臉,她慌亂的眼神,她逃也似的背影…
“陛下,”趙德勝輕手輕腳進來,“亥時三刻了,該歇息了。”
蕭徹放下朱筆,揉了揉眉心:“嗯。”
他起身,走到窗前。
窗外月色正好,翊坤宮的方向一片靜謐。
阿愿…應該睡了吧?
不知她回去后,可曾想過他?
可曾…像他這般,輾轉難眠?
“趙德勝。”蕭徹忽然開口。
“老奴在。”
“你說…”蕭徹聲音低沉,“阿愿她…對朕,究竟是何心意?”
趙德勝心中暗嘆。
“陛下,”他斟酌著開口,“娘娘年紀小,又一直將您當兄長,一時轉不過彎來也是有的。但老奴看得出,娘娘對陛下,是依賴的,是信任的。這份依賴和信任,便是感情的基礎。”
“依賴…信任…”蕭徹重復著這兩個詞,眼中閃過一絲無奈。
他要的,何止是依賴和信任?
他要的是她的心,是她看他的眼神里,有女子看男人的情意。
而不是妹妹看兄長的敬重。
“罷了。”蕭徹擺擺手,“歇了吧。”
他躺到龍床上,閉上眼。
可腦海中,依舊是沈莞的身影。
她笑的模樣,她嗔的模樣,她羞的模樣…
一幕幕,清晰如昨。
蕭徹翻了個身,心中涌起一股焦躁。
這種看得見、摸得著,卻不能真正擁有的感覺…
真是折磨。
他想起她穿著他寢衣時,那截露出的雪白肩頭。
想起她躺在他龍床上時,被褥間散發的玉蘭香氣。
想起她喝藥時,微微蹙起的眉頭…
呼吸漸漸粗重。
蕭徹猛地坐起身,喚道:“趙德勝!”
趙德勝連忙進來:“陛下?”
“去…”蕭徹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他能說什么?
說他想去翊坤宮?說他想見阿愿?
可去了又如何?
還不是只能睡軟塌?
還不是只能看著她,卻不能碰她?
“出去。”蕭徹閉上眼,“朕想靜靜。”
趙德勝躬身退下,心中暗嘆。
陛下這相思病,是越來越重了。
可那位娘娘…
似乎還懵懂著呢。
這可如何是好?
翌日清晨,翊坤宮。
沈莞醒來時,天已大亮。
她坐起身,伸了個懶腰,神色慵懶,眉眼間卻比往日多了幾分嬌媚。
云珠進來伺候梳洗,見她氣色甚好,笑道:“娘娘今日心情似乎不錯。”
“嗯。”沈莞點點頭,走到梳妝臺前坐下,“昨夜睡得香,自然心情好。”
她看著鏡中的自己,唇角微揚。
昨夜想通了許多事,心中那點迷茫與不安,已然消散。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隱隱的期待,一種…掌控全局的從容。
“今日穿那套水綠色的衣裙吧。”她吩咐道,“配那支碧玉簪。”
“是。”
梳妝完畢,沈莞用了早膳,抱著雪團在庭院中散步。
春日的陽光暖洋洋的,照在身上很舒服。她走著走著,忽然想起什么,對云珠道:“去小廚房看看,牛乳烙還有沒有。若還有,給陛下送一份去。”
云珠一愣:“娘娘又要給陛下送點心?”
“嗯。”沈莞點頭,眼中閃過一絲狡黠,“陛下前朝事務繁忙,本宮作為皇貴妃,理應關心。”
云珠會意,笑道:“奴婢這就去。”
不多時,食盒備好了。
沈莞親自檢查了一遍,確認無誤,才讓玉茗送去乾清宮。
“記得,”她叮囑道,“告訴陛下,這是本宮的一點心意,讓他務必保重龍體。”
“是。”玉茗領命而去。
沈莞抱著雪團,繼續散步,心情愈發愉悅。
阿兄…
既然你喜歡阿愿,那阿愿便多關心關心你。
讓你知道,阿愿心里也是有你的。
只是…阿愿還是那個懵懂的“妹妹”,什么都不懂。
你想要的,得自己來取。
她輕輕撫摸著雪團的背毛,眼中笑意更深。
這出戲,她越來越會演了。
而戲的另一主角…
此刻,正在乾清宮中,對著那碟牛乳烙,心潮澎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