翊坤宮。
沈莞幾乎是逃也似的回到自己寢殿的。一進門,她便遣退了所有宮人,只留云珠伺候。
“娘娘,您臉怎么這么紅?”云珠見她雙頰緋紅,氣息微喘,嚇了一跳,“可是淋雨著涼了?”
沈莞搖搖頭,走到妝臺前坐下。銅鏡中映出一張羞窘的臉,眉眼間還殘留著方才在乾清宮的慌亂。
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頰,滾燙。
“娘娘?”云珠小心翼翼地問。
“沒什么。”沈莞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只是…方才在陛下那兒,出了些意外。”
她將事情簡單說了,隱去了穿皇帝寢衣、睡龍床等細節,只說淋雨后被陛下接去乾清宮,喝了驅寒藥便回來了。
饒是如此,云珠也聽得心驚:“那…陛下可有怪罪?”
“沒有。”沈莞搖頭,“阿兄待我一如既往的好。”
是啊,一如既往的好。
好到…讓她覺得,自己這個妹妹實在太過麻煩,總是給阿兄添亂。
今日這般狼狽地出現在乾清宮,還穿了他的寢衣,睡了他的龍床…
沈莞越想越覺得羞窘。
那可是阿兄啊!
她最敬重的兄長。
雖然如今名義上是夫妻,可她心里清楚,那只是權宜之計。
她與阿兄之間,永遠隔著那道名為“兄妹”的屏障。
可今日之事…
沈莞捂著臉,耳根又紅了。
罷了罷了。
丑都丟大了,還能怎么辦?
總不能因為這點事,就再也不見阿兄了吧?
她甩甩頭,強迫自己不再去想。
“云珠,備水沐浴。”她起身,“本宮累了,想早些歇息。”
“是。”
沐浴更衣后,沈莞躺在床上,卻輾轉難眠。
腦海中反復浮現雨中的那一幕——蕭徹撐傘而來,不由分說地將她摟入懷中,半抱著她快步走進殿內。他的手臂那樣有力,胸膛那樣溫暖…
還有后來,她穿著他的寢衣,躺在他的龍床上,聞著被褥間屬于他的龍涎香氣…
沈莞翻了個身,將臉埋進枕頭。
別想了。
阿兄只是關心你,怕你著涼。
他是兄長,是君子,沒有別的意思。
你這樣胡思亂想,才是對阿兄的不敬。
她閉上眼,強迫自己入睡。
窗外月色凄清,一夜無話。
翌日早朝,太極殿的氣氛明顯緩和了許多。
蕭徹端坐龍椅,眉宇間雖仍有威嚴,卻不再像前幾日那般陰沉。
他處理政務時條理清晰,言辭平和,甚至對幾位老臣的諫言,還給予了肯定。
眾臣心中暗松一口氣。
看來陛下今日…心情好了。
李文正站在文官隊列之首,垂眸聽著皇帝與兵部尚書商議邊軍換防之事,心中卻另有一番計較。
下朝后,他回到丞相府,立即讓人去請禮部尚書周崇安。
書房內,二人對坐飲茶。
“李相今日召下官來,可是有事吩咐?”周崇安放下茶盞,恭敬問道。
李文正捻著胡須,緩緩道:“周尚書,你可察覺陛下這幾日…有些不同?”
周崇安一怔:“李相是指…”
“陛下自登基以來,勤政愛民,行事果決,從未因私廢公。”李文正眼中閃過一絲精光,“可這幾日,陛下在朝堂上時而嚴苛,時而緩和,情緒起伏不定…這不像陛下一貫的作風。”
周崇安沉吟片刻:“李相的意思是…陛下心情不佳,與后宮有關?”
“**不離十。”李文正點頭,“宸皇貴妃入宮已半月有余,陛下初時夜夜留宿翊坤宮,寵愛有加。可這幾日,卻突然不再去了。前朝氣氛也因此變得詭異。”
他頓了頓,聲音壓低:“周尚書,你說…這是為何?”
周崇安遲疑道:“許是…陛下對宸皇貴妃的新鮮勁過了?又或是…宸皇貴妃觸怒了陛下?”
“都有可能。”李文正端起茶盞,輕輕吹了吹茶沫,“但老夫更傾向于另一種可能,陛下對宸皇貴妃,并非一時興起,而是動了真情。”
周崇安一驚:“真情?可他們是表兄妹…”
“表兄妹又如何?”李文正打斷他,“太祖的元后便是表妹,先帝的淑妃也是遠房表親。只要陛下愿意,無人敢置喙。”
他放下茶盞,目光深沉:“正因為動了真情,所以才會因她而情緒波動。也正因為動了真情,才會在得不到回應時,心生煩躁。”
周崇安恍然:“李相高見。那…我們該如何?”
李文正眼中閃過一絲算計:“陛下后宮空虛,至今只有宸皇貴妃一人。這對大齊、對陛下,都不是好事。”
“您的意思是…”
“上折子,請陛下選秀。”李文正緩緩道,“陛下今年二十二,正當壯年,理當廣納妃嬪,充實后宮,開枝散葉。這是為臣的本分,也是為江山社稷著想。”
周崇安心中明鏡似的。
李相這是…要往陛下的后宮里塞人,攪亂這一池春水。
宸皇貴妃再得寵,畢竟只有一人。
若后宮多了其他妃嬪,分了圣寵,她的地位自然就不那么穩固了。
而李相的女兒李知微,素有才名,容貌出眾,又是丞相嫡女,若有機會入宮,必是皇后最有力的人選。
“下官明白了。”周崇安拱手,“明日早朝,下官便上折子。”
“不急。”李文正擺擺手,“此事需做得自然,不能顯得刻意。你且先聯絡幾位御史,讓他們先上奏,你再附議。聲勢要造得大些,讓陛下不得不重視。”
“是。”
周崇安告退后,李文正獨坐書房,眼中神色變幻不定。
女兒的前程,李家的榮辱,都系于此。
他必須…步步為營。
午后,翊坤宮。
沈莞剛用罷午膳,正抱著雪團在庭院中散步,便聽宮人來報:“娘娘,沈府二夫人來了。”
沈莞一怔。
叔母林氏?
她忙道:“快請進來。”
片刻后,林氏在宮人引領下進來。她今日穿了身靛藍色織錦褙子,頭戴赤金點翠步搖,雖已年過四旬,卻保養得宜,風韻猶存。
“臣婦參見宸皇貴妃娘娘。”林氏斂衽行禮。
沈莞連忙上前扶起:“叔母快別多禮。這里沒有外人,您還是阿愿的叔母。”
林氏起身,仔細打量她,見她氣色尚好,眼中擔憂稍減:“娘娘在宮中…可還習慣?”
“一切都好。”沈莞請她到殿內坐下,吩咐宮人上茶,“阿愿有太后照拂,有陛下愛護,叔母不必擔心。”
林氏點點頭,從隨身的包裹中取出幾個食盒:“這是你愛吃的幾樣點心,桂花糕、杏仁酥、玫瑰餅,都是我親手做的。還有這個…”
她壓低聲音,從袖中取出一沓銀票,塞到沈莞手中:“這是家里的一點心意。你在宮中,雖不缺吃穿,但打點上下,總要有體己錢。”
沈莞低頭一看,那銀票面額皆是百兩,厚厚一沓,少說也有幾千兩。
“叔母,這…”她連忙推辭,“阿愿用不著這么多…”
“拿著。”林氏按住她的手,眼中滿是心疼,“阿愿,你雖貴為皇貴妃,可這深宮之中,處處需要打點。你父親留下的家業,沈家自會打理好,這些都是你的。叔母只盼你在宮中,能過得舒心些。”
沈莞眼眶微熱。
父親去得早,母親隨后也撒手人寰,是叔父叔母將她撫養長大,視如己出。如今她入宮為妃,他們依舊惦記著她,怕她受委屈。
“叔母…”她聲音哽咽,“阿愿真的過得很好。陛下待阿愿極好,太后也疼阿愿。您看這翊坤宮,一應陳設都是最好的,宮人也盡心伺候…”
“那就好,那就好。”林氏抹了抹眼角,“你大哥在北境,前些日子來了信,說一切安好,讓你不必掛念。你大嫂明妍已有五個月身孕,在家養胎,等你侄兒出生,家里就更熱鬧了。”
沈莞聞言,心中溫暖:“阿愿等著小侄兒出生,定要備一份厚禮。”
“你平安喜樂,就是家里最大的福氣。”林氏握著她的手,輕聲道,“阿愿,叔母知道,你與陛下…是權宜之計。但你既入了宮,便是陛下的妃嬪。往后…要多為自己的前程打算。”
沈莞一怔:“叔母的意思是…”
“陛下如今寵愛你,是你的福氣。”林氏語重心長,“但這寵愛能持續多久,誰也不知道。你既為皇貴妃,理當…多為陛下開枝散葉。有了子嗣,地位才能穩固。”
沈莞臉色微白。
子嗣…
她與阿兄之間…
“叔母,”她垂下眼,“阿愿…知道了。”
林氏見她神色不對,忙道:“叔母不是逼你,只是…為你著想。這深宮之中,沒有子嗣的妃嬪,終究如浮萍無根。你還年輕,陛下也正值壯年,將來…”
她沒再說下去,但意思已很明白。
沈莞點點頭:“阿愿明白叔母的苦心。”
二人又說了會兒家常,林氏見天色不早,便起身告辭。
沈莞親自送她到宮門,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宮道盡頭,心中涌起復雜的情緒。
子嗣…
她從未想過這個問題。
她與阿兄之間,本是假的,何來子嗣?
可叔母說得對,這深宮之中,沒有子嗣的妃嬪,終究難以立足。
即便阿兄待她再好,能護她一時,能護她一世嗎?
若將來阿兄有了真心喜愛的女子,立了皇后,納了其他妃嬪,生了皇子公主…
她這個無子嗣的皇貴妃,又該如何自處?
沈莞站在宮門前,春風吹拂著她的裙擺,心中一片清明。
丞相府,繡樓。
李知微正在書房中作畫。
她畫的是春日牡丹,姹紫嫣紅,富貴逼人。筆鋒細膩,色彩艷麗,可見畫功深厚。
貼身丫鬟輕手輕腳進來,低聲道:“小姐,老爺回來了,正在書房與人議事。”
李知微手中筆鋒不停:“誰來了?”
“禮部尚書周大人。”
李知微筆尖一頓,一滴墨落在畫紙上。
她皺了皺眉,放下筆,用帕子擦去墨跡,眼中閃過一絲思索。
禮部尚書…
這個時候來,定是為了…
“小姐,”丫鬟繼續道,“奴婢聽前院的婆子說,周大人與老爺商議…選秀之事。”
果然。
李知微唇角微揚。
父親果然行動了。
“知道了。”她重新提起筆,繼續作畫,神色平靜如常,“下去吧。”
“是。”
丫鬟退下后,李知微看著畫紙上那叢牡丹,眼中閃過勢在必得的光芒。
沈莞…
你且得意吧。
這后宮的天,很快就要變了。
待選秀開始,待新人入宮…
你這皇貴妃之位,還能坐得穩嗎?
她筆鋒一轉,在牡丹叢中,添了一只蝴蝶。
蝴蝶翩躚,圍繞著最艷麗的那朵牡丹。
仿佛在說:再美的花,也終有凋零之時。
而蝴蝶,卻可以飛向下一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