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這一夜,輾轉難眠。
窗外的月光透過紗簾,在殿內投下清冷的光斑。她望著帳頂繁復的刺繡紋樣,腦海中反復浮現今日在乾清宮見到陸野墨的情形。
那孩子確實出色,無論容貌、才學、談吐,都無可挑剔。可偏偏…偏偏有個“表妹”。
“表妹”二字,在深宮高門之中,向來是最曖昧不過的稱呼。多少才子佳人的話本里,表妹最后都成了心頭朱砂、枕邊明月。
太后越想越煩躁,索性坐起身。
守夜的蘇嬤嬤聞聲進來,掌了燈:“太后,可是哪里不適?”
“哀家睡不著。”太后靠在床頭,揉著眉心,“蘇嬤嬤,你說…那陸侍郎的表妹,究竟是怎么回事?”
蘇嬤嬤小心道:“老奴聽說,那位表妹姓林,閨名喚作清漪。是陸侍郎母家的表親,家中原是隴西的書香門第,后來家道中落。林姑娘母親早逝,父親再娶后又去了,繼母不容,處境頗為艱難。陸侍郎或許是念及親情,才將人接來京城照拂。”
“照拂可以,為何非要接進自己府中?”太后眉頭緊鎖,“他一個年輕男子,尚未娶妻,府里住著個未出閣的表妹,這傳出去,讓旁人怎么想?讓那林姑娘以后如何議親?”
蘇嬤嬤不敢多言,只道:“許是…陸侍郎心思單純,未曾慮及這些。”
“單純?”太后冷笑一聲,“能二十出頭中狀元,入朝不過數月便得皇帝重用的人,會是個心思單純的?哀家看,他要么是真心愛慕那表妹,要么…就是借這表妹擋掉些不必要的姻緣。”
她越想越覺得后者可能性更大。陸野墨如今風頭正勁,又是皇帝新寵,不知多少人家盯著想結親。他若無意,抬出個“表妹”來,確實能省去不少麻煩。
“不行,”太后忽然道,“哀家得親眼看看那林姑娘,看看她究竟是何等人物,能讓陸侍郎這般上心。”
“太后的意思是…”
“開個賞花宴。”太后眼中閃過精光,“御花園的牡丹該開了吧?傳哀家懿旨:三日后,請四品及以上官員家的女眷入宮賞花。記得…給陸侍郎府上也發張帖子,請那位林姑娘。”
蘇嬤嬤會意:“老奴明日一早就去辦。”
陸府。
這宅子是陸野墨授官后新置的,三進院落,不算大,卻清雅別致。前院種著翠竹,后院有棵老槐樹,此時正值花期,滿樹白花如雪,香氣清幽。
西廂房里,林清漪正坐在窗前臨帖。
她穿著一身素凈的月白衫子,烏發只用一支簡單的玉簪挽起,未施脂粉。窗外月光灑在她清瘦的側臉上,映出一雙沉靜的眼眸。
筆尖在宣紙上流暢行走,寫的是王右軍的《蘭亭序》。字跡秀挺中帶著幾分清傲,恰似她這個人。
“表妹還沒歇下?”陸野墨的聲音在門外響起。
林清漪放下筆,起身開門:“表哥回來了。”
陸野墨踏入房中,見她案上墨跡未干的字,眼中閃過一絲欣賞:“表妹的字越發進益了。”
“閑著無事,練練罷了。”林清漪為他斟了茶,“表哥今日回來得晚,可是朝中有事?”
陸野墨在椅上坐下,接過茶盞,沉吟片刻,道:“三日后,太后在宮中舉辦賞花宴,邀請四品及以上官員家的女眷。咱們府上…也收到了帖子。”
林清漪動作微頓:“我…也要去?”
“嗯。”陸野墨看著她,“帖子特意寫明了請‘林姑娘’。太后…或許是想見見你。”
林清漪垂下眼眸,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淺淡的陰影。她沉默片刻,輕聲道:“太后為何要見我?”
陸野墨沒有立刻回答。他望著表妹清冷的側臉,心中涌起復雜情緒。
這些日子,他確實聽到了些風聲。太后似乎有意為榮宸郡主擇婿,而自己…似乎是候選人之一。
那日太后來乾清宮,對他的態度格外親切,話里話外透著欣賞。他不是傻子,自然能猜到幾分。
只是…他看向林清漪。
這個表妹,是他母親娘家僅剩的血脈。她父親原是隴西名士,母親是他姨母,兩家本是世交。后來父母早逝,留下清漪孤苦一人。繼母刻薄,竟想將她許給一個年過半百的富商做填房。
他得知消息后,連夜趕回隴西,將人接了出來。
起初或許只是出于親情與道義,可這些日子相處下來,看著她從最初的驚惶不安,漸漸恢復平靜,看著她讀書寫字時專注的模樣,看著她偶爾展露的淺淡笑意…
他不得不承認,自己的心,早已不似當初那般單純。
將她接進府中,說是為了方便照顧,可內心深處,何嘗沒有一絲私念?
他想讓她遠離那些齷齪,想給她安穩的生活,想…讓她永遠留在自己身邊。
可如今太后這番舉動,卻讓他感到不安。
“表妹,”陸野墨斟酌著開口,“太后的賞花宴,你若不想去,我可以尋個理由推了。”
林清漪抬起頭,眼中一片澄澈:“為何不去?太后相召,是恩典,也是試探。若我不去,反倒顯得心虛,讓太后更加疑心。”
她頓了頓,唇角勾起一抹極淡的微笑:“表哥放心,清漪雖出身微寒,卻也知道進退分寸。不會給表哥添麻煩的。”
這話說得輕描淡寫,卻讓陸野墨心頭一刺。
“我不是怕麻煩…”他低聲道。
“我知道。”林清漪打斷他,目光轉向窗外搖曳的槐花,“表哥待我好,我都知道。只是…太后既然想見我,我若避而不見,于表哥的仕途無益。更何況…”
她回過頭,眼中神色平靜無波:“我也想看看,這皇宮,究竟是何等模樣。”
陸野墨看著她清亮的眼眸,所有的話都堵在了喉嚨里。
最終,他只說了一句:“那日…我會在宮門外等你。”
三日后,御花園。
春日晴好,牡丹競相綻放。姚黃魏紫,趙粉豆綠,各色名品在陽光下搖曳生姿,香氣襲人。
園中早已搭起錦棚,設下席位。各府女眷盛裝而來,珠環翠繞,笑語嫣然。
貴婦們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或賞花,或閑談,目光卻時不時瞟向主位上的太后,以及…太后身側的榮宸郡主。
沈莞今日穿著藕荷色宮裝,發間只簪了支累絲嵌珠步搖,妝容清淡,卻難掩絕色。
她安靜地坐在太后下首,手中抱著雪團,有一搭沒一搭地撫摸著貓兒的背毛,神色恬淡,仿佛周遭的喧囂都與她無關。
雪團今日也戴上了蕭徹命人特制的黃金項圈,牌子上“慈寧宮榮宸郡主愛寵”幾個字在陽光下閃閃發亮,引得不少貴女偷眼打量,心中又是羨慕又是嫉妒。
太后端坐主位,面上帶著得體的微笑,目光卻在人群中逡巡。
“陸侍郎府上的林姑娘到了嗎?”她低聲問蘇嬤嬤。
“回太后,剛遞了牌子進來,正在園外候著。”
“讓她進來吧。”
不多時,一個素衣少女在宮人引領下緩步而來。
她今日穿了身水青色衣裙,樣式簡單,料子也只是尋常的杭綢,發間僅有一支銀簪,再無其他飾物。
可就是這樣素凈的打扮,在一眾濃妝艷抹的貴女中,反倒格外顯眼。
少女身姿纖瘦,行走間步履從容,背脊挺直。待走近了,眾人才看清她的容貌——并非絕色,卻清秀雅致。眉如遠山,眼若寒潭,唇色很淡,整張臉上最動人的是那股子從骨子里透出的清冷氣韻。
她不卑不亢地走到太后面前,斂衽行禮:“民女林清漪,參見太后,太后萬福金安。”
聲音清越,如玉石相擊。
太后細細打量著她,心中暗暗點頭。
確實是個美人坯子,更難得的是那份氣度。尋常女子第一次進宮面見太后,多少會有些緊張局促,這林清漪卻從容自若,眼神清明,不見半分諂媚或畏懼。
“起來吧。”太后語氣溫和,“你就是陸侍郎的表妹?”
“是。”林清漪起身,垂手而立。
“多大了?”
“回太后,十六了。”
“家中可還有何人?”
“父母早逝,家中…已無至親。”林清漪回答得簡潔,語氣平靜,仿佛在說一件與己無關的事。
太后看著她平靜的面容,心中忽生一絲憐惜。也是個苦命的孩子。
“陸侍郎將你接來京城照拂,也算是有心了。”太后頓了頓,“你在陸府住得可還習慣?”
“表哥待我極好。”林清漪抬眼看向太后,眼中一片坦誠,“民女感激不盡。”
這話說得坦蕩,反倒讓太后一時不知該如何接話。
她原本準備好的那些試探、敲打,在這雙清澈的眼眸前,竟有些說不出口。
“坐吧。”太后指了指下首的席位,“今日賞花宴,不必拘束。”
“謝太后。”
林清漪依言入座,姿態優雅。她坐下后,既不主動與人攀談,也不顯得孤僻,只安靜地看著園中牡丹,偶爾端起茶盞輕啜一口,神色恬淡。
太后暗中觀察,越看越覺得這姑娘不簡單。
那份從容,那份淡然,絕不是一個從小地方來的孤女該有的。倒像是…見過大世面,經歷過風雨,早已將世事看透。
這樣的女子,若與陸野墨真是兩情相悅…
太后心中忽然涌起一陣無力感。
她看向身側的沈莞。阿愿正低頭逗弄懷里的雪團,貓兒伸出爪子去夠她發間的步搖流蘇,她輕輕避開,眼中漾起淺淺笑意。
那笑容干凈純粹,不染塵埃。
太后心頭一酸。
阿愿這樣的孩子,從小在沈家、在宮中長大,被保護得太好。
她聰慧,她清醒,可她的世界終究是簡單的。她不會算計,不會爭搶,更不會為了一個男人去與另一個女子較量。
而林清漪這樣的女子…若她真有心爭,阿愿未必是她的對手。
不,不是未必,是肯定不會爭。
她的阿愿,不屑于爭。
“太后,”蘇嬤嬤忽然低聲稟報,“方才宮門守衛來報,說…陸侍郎的馬車一直在宮門外候著,似是…在等林姑娘。”
太后手指微微一顫。
賞花宴還未結束,陸野墨就在宮門外等著接人…
這份心意,還不夠明顯嗎?
她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中已是一片疲憊。
“哀家累了。”太后起身,“阿愿,陪哀家回宮吧。”
沈莞連忙放下雪團,起身攙扶:“姑母可是不舒服?”
“沒事,就是乏了。”太后擺擺手,對眾女眷道,“你們繼續賞花,不必拘禮。”
說罷,在沈莞的攙扶下離開了御花園。
回慈寧宮的路上,太后一直沉默。
沈莞察覺到她情緒低落,輕聲問:“姑母,是不是…那位林姑娘讓您不高興了?”
太后停下腳步,轉頭看向沈莞,眼中情緒復雜:“阿愿,你覺得那林姑娘如何?”
沈莞想了想,道:“林姑娘…很特別。不像尋常閨閣女子。”
“是啊,特別。”太后苦笑,“這樣的女子,若與陸侍郎真是兩情相悅…倒也般配。”
沈莞一怔,隨即明白過來:“姑母,您是在為阿愿的婚事煩心嗎?”
太后看著她清澈的眼眸,心中酸楚更甚:“阿愿,姑母只想給你找個最好的。可這世上,最好的…未必是最合適的。”
她伸手,輕輕撫過沈莞的臉頰:“我的阿愿這么好,值得世上最好的男兒。可若是那男兒心中已有他人…咱們就不稀罕了,是不是?”
沈莞握住太后的手,笑容溫婉:“姑母放心,阿愿明白。緣分強求不來,阿愿也不愿強求。現在這樣陪著姑母,就很好。”
太后看著她坦然的笑臉,眼眶忽然有些發熱。
這么好的孩子…
為什么偏偏…
她將沈莞摟入懷中,輕聲道:“好,咱們不急。慢慢挑,總能挑到最合適的。”
話雖如此,心中卻是一片茫然。
這深宮之中,這京城之內,究竟誰才是阿愿的良配?
她這個做姑母的,第一次覺得,自己或許…真的無能為力。
遠處宮墻上,夕陽正緩緩沉下,將天空染成一片凄艷的橘紅。
慈寧宮的輪廓在暮色中漸漸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