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慈寧宮。
太后剛用過早膳,蘇嬤嬤便進來低聲稟報:“太后,方才乾清宮的小順子來送新制的熏香,順口提了句,說是陸侍郎正在陛下那兒稟事呢,聊了有一陣子了。”
太后聞言,眼睛微微一亮。
陸侍郎?陸野墨?
自那日朝會見過這位新科狀元、如今的禮部右侍郎后,她心里便存了個念頭。
只是這些日子風波不斷,一直沒機會細看。今日倒巧了…
“蘇嬤嬤,”太后放下手中的茶盞,“哀家記得庫里是不是有罐雨前龍井?皇帝近來操勞,給他送去吧。”
蘇嬤嬤是何等精明之人,立刻會意:“是呢,昨日剛到的,頂好的明前茶。老奴這就去取。”
“不必,”太后站起身,“哀家親自送去。正好…也瞧瞧皇帝。”
蘇嬤嬤心中暗笑,面上卻恭敬:“那老奴陪您去。”
主仆二人出了慈寧宮,乘著軟轎往乾清宮去。春日上午,陽光和煦,宮道兩側的花木已抽出嫩芽,生機勃勃。
太后坐在轎中,指尖輕輕叩著扶手。陸野墨那孩子…她雖只在朝會上遠遠見過一面,但印象極深。容貌俊秀,氣質清雅,談吐有度,年紀輕輕就得皇帝重用,前途不可限量。
最重要的是,他出身寒門,家族簡單,沒有那些世家大族的盤根錯節。阿愿若是嫁過去,不必應付復雜的宗族關系,憑郡主的身份,定能過得舒心。
再加上他本人才華橫溢,品性端方…
越想,太后越覺得這樁婚事再合適不過。
軟轎在乾清宮外停下。趙德勝早已得了通報,迎出來:“給太后請安。陛下正在西暖閣與陸侍郎議事,老奴這就去稟報…”
“不必驚動皇帝。”太后擺手,“哀家就是送罐茶葉,坐坐就走。”
說著,已扶著蘇嬤嬤的手往里去。
西暖閣的門虛掩著,里面傳來談話聲。太后示意宮人不必通報,輕輕推門而入。
室內,蕭徹坐在御案后,陸野墨垂手立在案前,二人正在商議什么。聽到動靜,同時抬頭。
“母后?”蕭徹起身。
陸野墨忙轉身,見是太后,撩袍便跪:“臣陸野墨,參見太后,太后萬福金安。”
“快起來。”太后笑容慈和,目光落在陸野墨身上,細細打量。
今日陸野墨穿的是四品侍郎的緋色官袍,腰束玉帶,頭戴烏紗。許是在御前奏對,他站姿挺拔如松,眉眼低垂,神態恭敬卻不卑不亢。
近看之下,更是面如冠玉,目若朗星,通身一股書卷清氣,端的是翩翩君子,如玉如琢。
太后越看越滿意,眼角的笑意藏都藏不住:“陸侍郎不必多禮。哀家就是來給皇帝送罐茶葉,沒想打擾你們議事。”
蕭徹已走到太后身側,扶她坐下:“母后有事,讓宮人來便是,何必親自跑一趟。”
“整日在慈寧宮也悶得慌,出來走走。”太后說著,目光又飄向陸野墨,“陸侍郎這是…在稟什么事?”
陸野墨恭聲道:“回太后,臣在與陛下商議姜國使臣來京后的接待儀程、宴席安排等事宜。”
“哦,這是大事。”太后點頭,語氣愈發溫和,“哀家聽說,陸侍郎在江州賑災時,很是出了些力。年紀輕輕的,不容易。”
“太后謬贊。此乃臣分內之事,不敢居功。”陸野墨應答得體,心中卻有些詫異——太后似乎對他格外關切?
蕭徹在一旁看著,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蹙。
太后又問了些家常話:祖籍何處,家中還有何人,在京中可還習慣…陸野墨一一作答,言辭懇切,態度恭謹。
聊了一盞茶的功夫,太后才似想起什么:“瞧哀家,光顧著說話了,耽誤你們正事。陸侍郎快去忙吧,皇帝這兒還有事呢。”
陸野墨如蒙大赦,行禮告退。
待他退出去,閣內只剩太后、蕭徹及趙德勝、蘇嬤嬤四人。
太后端起宮人新奉的茶,抿了一口,臉上笑意漾開:“皇帝,這陸侍郎…當真是一表人才。哀家瞧著,不僅學問好,人品也端正,說話做事都妥帖。”
蕭徹垂眸看著手中的奏折,聲音平淡:“嗯,陸野墨確是可用之才。”
“豈止是可用之才!”太后放下茶盞,眼中滿是欣賞,“這樣的年輕人,家世清白,自身又出息,將來必是國之棟梁。哀家看啊,滿京城也找不出幾個比他更出色的了。”
她頓了頓,似是無意地提道:“說起來,阿愿也十六了。這婚事…總該相看起來了。前些日子那些風波,耽誤了不少時間。如今朝局穩了,也該為她打算打算。”
蕭徹捏著奏折的手指微微收緊,面上卻不動聲色:“母后說的是。只是阿愿還小,不必太急。”
“怎么不急?”太后嗔怪地看他一眼,“好男兒都是要搶的。像陸侍郎這樣的,不定多少人家盯著呢。咱們若不早些定下,被人捷足先登了,到時候后悔都來不及。”
她越說越覺得有道理,自顧自地規劃起來:“陸侍郎如今是禮部侍郎,正四品,配咱們阿愿的郡主身份,倒也合適。他家中簡單,阿愿嫁過去不必受氣。哀家再給她添份厚厚的嫁妝,風風光光地嫁了,小兩口和和美美的,多好…”
“母后。”蕭徹打斷她,聲音有些沉。
太后一愣:“怎么?”
蕭徹抬眼,目光深邃:“陸野墨雖好,但畢竟是外臣。他的婚事,自有他自己做主。朕與母后若強行為阿愿牽線,恐有不妥。”
“有何不妥?”太后不以為然,“咱們阿愿哪里配不上他?容貌、才情、身份,樣樣出眾。他一個寒門出身的狀元郎,能尚郡主,那是他的福氣!”
蕭徹沉默片刻,忽然對侍立一旁的趙德勝使了個眼色。
趙德勝會意,上前一步,躬身道:“太后,老奴…老奴聽說一事,不知當講不當講。”
“什么事?”太后看向他。
趙德勝面露為難,看了看皇帝,又看看太后,壓低聲音:“老奴也是昨日才聽說的…陸侍郎在隴西老家,還有個表妹。前些日子,陸侍郎把人接到京城來了,如今就安置在他新置的宅子里。”
太后臉色微微一變:“表妹?多大了?可曾婚配?”
“約莫十五六歲,聽說…尚未許人家。”趙德勝聲音更低了,“老奴也是聽底下人嚼舌根,說是陸侍郎對這表妹頗為照顧,親自安排衣食住行,還特地請了女先生教她讀書識字…”
太后眉頭皺了起來。
表妹?接進京?親自照顧?還請女先生?
這…這關系,聽起來可不一般。
她看向蕭徹:“皇帝,這事你可知道?”
蕭徹神色平靜:“朕略有耳聞。不過這是陸野墨的家事,朕不便過問。”
“家事?”太后語氣有些不好了,“他一個年輕男子,接個未出閣的表妹同住,這傳出去像什么話?若真沒什么,為何不避嫌?”
她越想越氣:“哀家還當他是個端方君子,沒想到…也是個不知分寸的!”
蕭徹淡淡道:“母后,或許其中另有隱情。陸野墨父母早逝,家中只剩些遠親,照顧表妹也是人之常情。”
“照顧可以,接進京同住就不妥!”太后態度堅決,“這樣吧,哀家出面,給那表妹尋一門好親事,風風光光嫁了,也全了陸侍郎照顧之心。至于阿愿和他的事…且再看看。”
蕭徹眼中閃過一絲微不可察的得色,面上卻道:“母后,此事不宜強求。陸野墨是朕的肱股之臣,若因此事生了嫌隙,恐傷君臣之情。”
“君臣之情重要,阿愿的終身大事就不重要了?”太后氣得瞪他一眼,“你總是這樣,什么都很重要,就阿愿的事可以等,可以緩!好男人都要搶的,光讓阿愿等著,等到什么時候?等到人老珠黃嗎?”
她越說越激動:“這些日子,哀家看著阿愿在宮里,看似錦衣玉食,實則孤零零的。她父母早逝,咱們不替她打算,誰替她打算?你倒好,左一個不便過問,右一個君臣之情,就是不肯為阿愿的婚事上心!”
蕭徹被她說得無言以對,只能沉默。
太后見他這樣,更是氣不打一處來。她霍然起身:“罷了罷了,哀家老了,說話不中用了。你們君臣情深,你們朝政重要,阿愿的事…哀家自己想辦法!”
說完,拂袖而去。
蘇嬤嬤連忙跟上,臨走前悄悄看了眼皇帝,見他神色復雜,欲言又止,終是沒敢多話,追著太后出去了。
閣內瞬間安靜下來。
蕭徹站在原地,望著太后離去的方向,良久,緩緩吐出一口氣。
趙德勝小心翼翼上前:“陛下…太后好像真的生氣了。”
“嗯。”蕭徹坐回御案后,揉了揉眉心。
“陛下為何不直接告訴太后您的心意?”趙德勝壓低聲音,“若是太后知道您對郡主…”
“還不是時候。”蕭徹打斷他,目光落在案頭那支朱筆上,“阿愿還未開竅,朕若貿然表露心意,只會嚇著她。太后那邊…更不能說。她若知道朕對阿愿有心,定會千方百計阻撓,會逼得阿愿退縮。”
他頓了頓,聲音低沉:“朕要的,是她心甘情愿。”
趙德勝似懂非懂,只得點頭:“那陸侍郎那邊…”
“繼續派人盯著他表妹。”蕭徹眼中閃過一絲冷光,“確保她安安分分,別真生出什么事端。”
“老奴明白。”
慈寧宮。
太后氣呼呼地回來,蘇嬤嬤一路勸著,卻怎么都勸不住。
進了殿門,抬眼就見沈莞坐在窗邊的軟榻上,正逗著雪團玩。
春日陽光透過窗紗灑在她身上,淺碧色衫子襯得肌膚如玉。
她手中拿著個五彩繡球,輕輕拋起,雪團便跳起來用爪子去夠,一人一貓,玩得不亦樂乎。
許是玩得開心,她眉眼彎彎,笑容純粹,像個不諳世事的孩子。
太后站在門口,看著這一幕,心頭那股氣惱忽然就化成了酸楚。
這么好的孩子,怎么就…就沒個靠譜的人來疼她、護她呢?
皇帝不著急,她這個當姑母的,能不急嗎?
“姑母?”沈莞察覺到動靜,抬頭見太后站在那兒,忙放下繡球起身,“您回來了?臉色怎么不太好?可是累了?”
雪團也跟著“喵”了一聲,蹭到沈莞腳邊。
太后走過去,拉著沈莞的手坐下,仔細端詳她的臉:“阿愿…姑母問你,你可曾…可曾想過以后?”
沈莞一愣:“以后?”
“是啊,以后。”太后輕撫她的頭發,“你十六了,該考慮婚事了。姑母想給你尋個好人家,讓你風風光光嫁出去,安安穩穩過一輩子。你可有…喜歡什么樣的男子?”
沈莞臉微微一紅,低下頭:“姑母怎么突然問這個…”
“怎么能不急?”太后嘆了口氣,“你父母去得早,姑母不替你操心,誰替你操心?前些日子那些事耽誤了,如今朝局穩了,也該好好為你打算了。”
她頓了頓,試探道:“你覺得…陸侍郎如何?”
“陸侍郎?”沈莞抬眸,眼中有一絲困惑,“您是說…陸野墨陸大人?”
“對,就是他。”太后觀察著她的神色,“新科狀元,如今是禮部右侍郎,年輕有為,品貌俱佳。姑母今日見了他,確實是個出色的。”
沈莞沉默片刻,輕聲道:“陸大人…確是君子。”
太后眼睛一亮:“那你可愿意…”
“姑母,”沈莞打斷她,聲音輕柔卻堅定,“阿愿的婚事,全憑姑母和陛下做主。只是…阿愿覺得,婚姻大事,終究要看緣分。若是無緣,強求也無益。”
她抬起眼,眼中是一片澄澈的坦然:“阿愿現在這樣陪著姑母,就很好。婚事…不急。”
太后看著她平靜的臉,心中五味雜陳。
她想起皇帝那模棱兩可的態度,想起陸野墨那個莫名其妙的“表妹”,再看著眼前乖巧懂事的沈莞,只覺得一陣無力。
“罷了,”太后拍拍她的手,“你既說不急,那就不急。姑母再幫你看看,總會有合適的。”
“謝謝姑母。”沈莞靠在她肩頭,像小時候一樣。
雪團跳上軟榻,蜷在沈莞腿邊,發出滿足的呼嚕聲。
太后摟著沈莞,望著窗外明媚春光,心中卻蒙上了一層陰霾。
皇帝那邊…到底是怎么想的?
阿愿這孩子的終身…到底該托付給誰?
她這個做姑母的,第一次覺得,這深宮之中,有些事,竟比朝政更難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