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亂平定后的第七日，太極殿大朝。

金殿之上，蕭徹端坐龍椅，玄色朝服襯得他面色如玉，眸光如電，全然不見前些時日的“病容”。丹陛下，文武百官分列兩側(cè)，氣氛肅穆中透著微妙。

趙德勝展開明黃圣旨，尖細(xì)嗓音回蕩在寂靜的大殿中：

“奉天承運(yùn)皇帝，詔曰：燕王謀逆一案，已塵埃落定。逆首伏誅，從犯盡數(shù)落網(wǎng)。然國之根本，在于用人。值此非常之時，當(dāng)行非常之策。今擢升、調(diào)任官員如下——”

一連串的名字從趙德勝口中念出。

原戶部侍郎劉澤興，因江州賑災(zāi)有功，擢升戶部尚書，統(tǒng)管全國錢糧賦稅。原戶部尚書因牽扯已被罷官。

新科狀元、翰林院修撰陸野墨，破格提拔為禮部右侍郎，仍兼翰林院侍讀學(xué)士，賜“隨時奏對”之權(quán)。

武安侯世子周宴，平叛有功，晉封平南侯，領(lǐng)兵部侍郎銜，仍掌京營一部。

昭武校尉沈錚，南疆戰(zhàn)功卓著，此次回京平叛勇猛，擢升從四品宣威將軍，調(diào)任北境，協(xié)理邊務(wù)。

另有十余名在平叛中立場堅定、表現(xiàn)突出的中低層官員，皆得晉升或重用。這些人中，寒門子弟占了七成。

圣旨念罷，殿內(nèi)響起低低的議論聲。這次人事調(diào)整幅度之大、破格之多，實屬罕見。

更耐人尋味的是，那些原本在燕王案中態(tài)度曖昧、甚至暗中與燕王府有過往來的官員，雖未明著處置，卻皆被調(diào)任閑職，明升暗降。

丞相李文正垂眸站在文官首位，面色平靜，心中卻翻江倒海?；实圻@是在借機(jī)清洗朝堂，培植自己的勢力。

提拔寒門、重用新人，是在不動聲色地削弱世家大族對朝政的影響。

他抬眼看向御座上年輕的帝王，那張俊美冷峻的臉上，是洞悉一切后的從容與掌控。

這個皇帝，比他想象的，還要深沉，還要果決。

“眾卿可有異議？”蕭徹的聲音響起，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

殿內(nèi)瞬間安靜。

“臣等遵旨——”百官齊聲應(yīng)道。

蕭徹微微頷首，繼續(xù)道：“燕王謀逆，南方陸氏等士族牽涉其中，罪證確鑿。現(xiàn)已查封陸氏等七家在江南的府邸、田產(chǎn)、商鋪。所得財物，除部分發(fā)還受其欺壓的百姓外，其余盡數(shù)充入國庫?！?/p>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幾位出身南方的官員：“經(jīng)查，此次查抄，共得現(xiàn)銀三百余萬兩，金銀珠寶古玩字畫折銀約二百萬兩，田產(chǎn)地契商鋪等折價四百余萬兩。合計近千萬兩。”

嘶——

殿內(nèi)響起一片倒吸冷氣聲。千萬兩！這幾乎是大齊一年賦稅的三成！

一些老臣眼睛發(fā)亮，國庫自先帝后期便不寬裕，北境戰(zhàn)后賞賜、南方水患賑災(zāi)、南疆戰(zhàn)事軍費(fèi)，早已捉襟見肘。這千萬兩，簡直是雪中送炭！

蕭徹將眾人神色盡收眼底，緩緩道：“這筆錢，朕已有安排。其中二百萬兩，繼續(xù)用于江州、湖州等地的災(zāi)后重建，務(wù)必讓百姓有屋可住、有田可耕。一百萬兩，撥給兵部，用于撫恤南疆陣亡將士、補(bǔ)充軍械。剩余款項，充實國庫，以備不時之需。”

“陛下圣明！”劉澤興率先出列，激動道，“江南災(zāi)民得此救助，必感念陛下天恩！南疆將士得此撫恤，必誓死效忠！”

其余官員也紛紛附和。就連一些世家出身的官員，也不得不承認(rèn)，皇帝這手“抄家充公”雖然狠辣，但錢用在刀刃上，讓人挑不出錯處。

“陛下，”周宴出列，一身嶄新侯爵朝服襯得他英氣勃勃，“臣與沈?qū)④娪心辖娗榉A報?！?/p>

“講。”

周宴與身旁的沈錚對視一眼，朗聲道：“臣等奉旨回京前，已擊退姜國大軍主力，收復(fù)失地六城。姜國損傷慘重，國內(nèi)似有內(nèi)亂跡象。三日前，姜國國主已遣使遞送國書，請求議和。使團(tuán)預(yù)計半月后抵達(dá)京城?！?/p>

此言一出，殿內(nèi)氣氛頓時輕松不少。

南疆戰(zhàn)事雖勝，但若僵持不下，終究是消耗國力。如今姜國主動求和，是再好不過的結(jié)果。

蕭徹眼中閃過一絲滿意：“辛苦二位將軍。議和之事，由禮部、兵部協(xié)同準(zhǔn)備。原則是：姜國需歸還全部侵占城池，賠償軍費(fèi)，簽訂十年互不侵犯條約，并送質(zhì)子入京。”

“臣等領(lǐng)旨。”禮部尚書與新任兵部侍郎周宴齊聲應(yīng)道。

朝會在一種微妙的振奮中結(jié)束。走出太極殿時，陽光正好，照在漢白玉臺階上，明亮耀眼。

不少官員三三兩兩地低聲議論：

“陛下這次手腕…真是雷霆萬鈞啊?！?/p>

“燕王一案牽連這么廣，原以為要亂一陣子，沒想到這么快就平息了。”

“陸侍郎才二十出頭吧？這就正四品了…真是后生可畏?！?/p>

“聽說陛下還要開恩科，選拔更多寒門才子…”

沈錚跟在周宴身側(cè)，低聲問：“周兄，你說陛下接下來會如何？”

周宴望著前方巍峨的宮墻，淡淡道：“經(jīng)此一事，朝中格局已變。你我這些‘新人’，肩上的擔(dān)子會更重?！?/p>

他轉(zhuǎn)頭看向沈錚：“北境苦寒，你要多保重。沈?qū)④娙羧掠兄吹侥憬袢粘鱿?，必定欣慰。?/p>

沈錚眼眶微熱，用力點(diǎn)頭：“我會的。周兄在京中，也要小心。朝堂水深?！?/p>

“嗯?！?/p>

二人相視一笑，各有前程，各有擔(dān)當(dāng)。

慈寧宮，卻是另一番閑適景象。

春日的陽光透過雕花窗欞灑進(jìn)來，暖洋洋的。太后靠在軟榻上，手中捻著佛珠，嘴角含笑地看著殿中。

殿中央鋪著柔軟的波斯地毯，一只通體雪白、藍(lán)眸如琉璃的長毛貓兒正追著一只錦線團(tuán)嬉戲。那貓兒毛色純凈，跑動時如一團(tuán)滾動的雪球，憨態(tài)可掬。

沈莞跪坐在地毯旁，手中拿著一根綴著羽毛的細(xì)竿，輕輕晃動。貓兒立刻被吸引，跳起來撲抓，卻每每撲空，急得“喵嗚”直叫。

“姑母您瞧，它多有趣。”沈莞笑道，眉眼彎彎，少了平日那份端雅矜持，多了幾分少女的天真爛漫。

太后慈愛地看著她：“御獸坊也是有心，知道哀家喜歡貓兒，特意挑了這最溫順漂亮的一只送來。阿愿若喜歡，就養(yǎng)在你那兒吧，每日帶來給哀家瞧瞧便是。”

“真的？”沈莞眼睛一亮，隨即又有些不好意思，“這…這是獻(xiàn)給姑母的…”

“哀家年紀(jì)大了，養(yǎng)這些小東西費(fèi)神。你年輕，正是喜歡的時候?！碧笳姓惺郑蜉钙鹕碜介竭?。太后輕輕撫摸她的頭發(fā)，“這些日子，你也受驚了。養(yǎng)只貓兒，逗逗趣，松快松快。”

沈莞心中一暖，靠在太后肩頭：“謝謝姑母。”

正說著，外頭傳來通報：“陛下駕到——”

蕭徹邁步進(jìn)來，見到的便是這樣一幕：春日暖陽，慈寧宮安寧祥和。太后含笑而坐，沈莞依偎在側(cè)，而殿中地毯上，一只雪團(tuán)似的貓兒正抱著錦線團(tuán)打滾，藍(lán)眼睛瞪得圓溜溜的。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沈莞臉上。

她今日穿著淺杏色春衫，發(fā)間只簪了支簡單的白玉簪，許是逗貓玩得開心，臉頰泛著淡淡的粉，眼眸明亮如星，嘴角笑意還未散去。

天真嬌憨。

“皇帝來了？”太后笑道，“快坐。正巧，看看御獸坊送來的貓兒，阿愿喜歡得緊呢。”

蕭徹收回目光，依禮問安后坐下，看向那只貓：“確實漂亮。什么品種？”

“說是西域來的，叫‘獅子貓’。”沈莞輕聲道，見貓兒滾到了腳邊，忍不住又伸手去逗。

那貓兒似不怕生，見她伸手，竟仰躺在地，露出柔軟的肚皮，發(fā)出“呼嚕呼嚕”的聲音。

沈莞驚喜地輕呼一聲，小心翼翼地?fù)崦亩亲印Ｘ垉菏娣貌[起眼，四爪朝天，一副任君采擷的模樣。

蕭徹看著這一幕，心頭某處忽然變得異常柔軟。

他見過她在宮宴上的端莊明艷，見過她在太后面前的嬌憨可人，見過她遇險時的冷靜自持，也見過她祭奠柔嘉時的感傷悲憫。

卻從未見過她如此刻這般，毫無防備、純?nèi)粴g喜的模樣。

像一只收起所有利爪尖刺的小獸，終于露出了最柔軟的肚皮。

“它可有名字？”蕭徹聽見自己問。

“還沒呢?！鄙蜉柑痤^，眼睛亮晶晶的，“陛下幫著取一個？”

蕭徹看著那雙湛藍(lán)的貓眼，又看看沈莞期待的神情，沉吟片刻：“就叫‘雪團(tuán)’吧。色白如雪，形似團(tuán)子?！?/p>

“雪團(tuán)…”沈莞輕聲念了一遍，笑著點(diǎn)頭，“好聽。以后你就叫雪團(tuán)啦。”

貓兒似有所感，“喵”了一聲，翻個身，蹭了蹭沈莞的手。

太后看著二人互動，眼中閃過一絲欣慰，又有一絲復(fù)雜。她端起茶盞，輕啜一口，沒有說話。

晚膳時分，蕭徹留在慈寧宮用膳。雪團(tuán)被宮人喂了魚羹，此刻正蜷在沈莞腳邊的軟墊上打盹，偶爾抖抖耳朵，發(fā)出細(xì)微的呼嚕聲。

沈莞心思顯然還在貓兒身上，用膳間隙，時不時低頭看看，嘴角噙著笑。

蕭徹將她的神色盡收眼底。膳后，宮人撤下碗碟，奉上清茶。他忽然開口：“趙德勝?！?/p>

“老奴在?！?/p>

“去吩咐御用監(jiān)，用黃金給雪團(tuán)打一個項圈牌，刻上它的名字和‘慈寧宮榮宸郡主愛寵’字樣。要做得精巧些，別硌著它?！?/p>

趙德勝一愣，隨即躬身：“遵旨?！?/p>

沈莞也怔住了，忙道：“陛下，這太貴重了…不過是一只貓兒…”

“既是你的愛寵，便當(dāng)?shù)闷?。”蕭徹語氣平靜，仿佛在說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黃金項圈不易損壞，戴著也醒目，免得它跑丟了，旁人不知是誰家的?！?/p>

這話合情合理，沈莞無從反駁，只得起身謝恩：“謝陛下賞賜。”

她心中涌起暖意。陛下待她，當(dāng)真如兄長般體貼周到。連她喜歡一只貓兒，都這般放在心上。

蕭徹看著她恭敬謝恩的模樣，眼底深處掠過一絲無奈。

兄長…她始終只當(dāng)他是兄長。

也罷，來日方長。

又坐了片刻，蕭徹起身告辭。太后讓沈莞送他到宮門外。

暮色漸起，宮燈初上。二人并肩走在長廊下，雪團(tuán)被沈莞抱在懷里，乖巧地不動。

“南疆議和之事，你可聽說了？”蕭徹忽然問。

“聽姑母提了幾句?！鄙蜉篙p撫著貓兒的背毛，“能不打仗，總是好的。”

“嗯。”蕭徹停下腳步，看向她，“過些日子，姜國使臣來京，宮中會有宴席。你…若不想?yún)⒓樱筛婕??！?/p>

沈莞明白他的意思。燕王案剛過，她作為沈家女、太后侄女，又是新晉的榮宸郡主，在那種場合難免成為焦點(diǎn)。只是有些應(yīng)酬，卻不能免則免。

“臣女明白，謝陛下體恤。”她盈盈一禮。

蕭徹看著她低垂的眉眼，終究沒再多說，只道：“回去吧，風(fēng)涼。”

“恭送陛下?！?/p>

目送玄色身影消失在宮道盡頭，沈莞抱著雪團(tuán)轉(zhuǎn)身。

懷里的貓兒暖暖的，發(fā)出舒適的呼嚕聲。她低頭，用臉頰輕輕蹭了蹭它柔軟的毛。

“雪團(tuán)，”她輕聲說，“陛下待我們真好，是不是？”

貓兒“喵”了一聲，藍(lán)眼睛在暮色中像兩粒寶石。

沈莞笑了，抱著它慢慢走回慈寧宮。

她沒看到，不遠(yuǎn)處的轉(zhuǎn)角，蕭徹其實并未走遠(yuǎn)。

他站在陰影里，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宮門內(nèi)，這才真正轉(zhuǎn)身離去。

趙德勝跟在身側(cè)，小心翼翼道：“陛下，榮宸郡主似乎…很喜歡那貓兒?！?/p>

“嗯?！笔拸卣Z氣淡淡，“她開心就好?！?/p>

趙德勝偷眼看去，暮色中，陛下的側(cè)臉線條似乎柔和了些許。

他心中暗笑：陛下這哪里是賞貓，分明是愛屋及烏。

只是那“屋”…似乎還懵懂著呢。

也罷，慢慢來吧。

這深宮長夜，總有云開月明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