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色未明,周宴便已候在乾清宮外。
他穿著一身整齊的世子常服,面色肅然,眼底帶著一絲疲憊,卻更多的是不容動搖的堅定。晨露沾濕了他的袍角,他也渾然不覺。
宮門開啟,內(nèi)侍傳召。
周宴深吸一口氣,整理了一下衣冠,邁著沉穩(wěn)的步伐踏入殿內(nèi)。
御座之上,蕭徹早已端坐,玄色龍袍襯得他面容冷峻,目光如古井寒波,深不見底。趙德勝垂手侍立一旁,眼觀鼻,鼻觀心,大氣不敢出。
“臣,鎮(zhèn)北侯世子周宴,叩見陛下。”周宴行至御階之下,撩袍端帶,鄭重地行了大禮,并未立刻起身。
蕭徹并未叫他平身,只淡淡地看著他伏地的身影,殿內(nèi)一時寂靜無聲,唯有更漏滴答,敲在人心上。
良久,蕭徹才緩緩開口,聲音聽不出喜怒:“這么早入宮,所為何事?”
周宴抬起頭,目光坦蕩地迎上蕭徹的視線,聲音清晰而沉穩(wěn):“臣今日前來,是為向陛下請罪?!?/p>
“哦?”蕭徹眉梢微挑,“何罪之有?”
“臣……”周宴頓了頓,心一橫,將早已準備好的話說了出來,“臣心儀武安侯之女王寧蘇,已非一日。昨日得武安侯首肯,寧蘇妹妹亦……愿下嫁于臣。臣懇請陛下成全!”說罷,他再次深深叩首,額頭觸及冰涼的金磚。
殿內(nèi)再次陷入一片死寂。
蕭徹的目光落在周宴身上,久久未語。那沉默帶著千鈞之力,壓得周宴幾乎喘不過氣來。
他能感覺到陛下那審視的、冰冷的目光,如同實質(zhì)般落在他背上。
就在周宴覺得幾乎要支撐不住時,蕭徹終于再次開口,聲音依舊平淡,卻帶著一種莫測的意味:“周宴,你與朕自幼一同長大,名為君臣,實有兄弟之誼。”
周宴心頭一緊,伏地應道:“陛下厚愛,臣惶恐。”
“若單論這份情誼,”蕭徹繼續(xù)道,語速緩慢,“你既與王寧蘇兩情相悅,武安侯亦已首肯,朕……自是愿意成全?!?/p>
周宴聞言,心中一喜,正要謝恩,卻聽蕭徹話鋒陡然一轉(zhuǎn),語氣驟然冷厲:
“但是!”
這一聲如同冰錐,瞬間擊碎了周宴剛剛升起的希望。
“太后對沈姑娘的疼愛,你是知道的。”蕭徹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她老人家屬意于你,如今,你明知母后心意,卻轉(zhuǎn)頭要求朕成全你與王家女。你讓朕,如何向母后交代?”
他身體微微前傾,目光銳利如刀,直刺周宴心底:“朕若就此輕易允了你,母后問起,朕當如何說?說朕早已知曉,卻縱容你娶了他人?周宴,你告訴朕,朕該如何做,才能既全了你的姻緣,又不負母后所托,不傷她老人家的心?”
這一連串的質(zhì)問,如同重錘,砸在周宴心頭。他瞬間明白了陛下的為難之處,也明白了自己此舉的“僭越”與“不孝”。
是了,陛下不僅僅是他的兄弟,更是天子,是太后的兒子。他不能因為一己私情,讓陛下陷入不孝不義的境地。
一股巨大的愧疚與決絕涌上心頭。周宴再次重重叩首,聲音帶著豁出一切的決然:“臣知罪!一切皆是臣之過錯,與寧蘇、與武安侯府無關(guān)!臣愿一力承擔所有后果!請陛下重罰!無論何種懲處,臣絕無怨言,只求陛下……莫要牽連無辜!”
他這番話,說得擲地有聲,情真意切,將所有的責任都攬到了自己身上。
蕭徹看著他伏地不起的身影,眸中深處掠過一絲極難察覺的復雜光芒。他沉默了片刻,仿佛在權(quán)衡。
殿內(nèi)的空氣幾乎凝固。
終于,他緩緩靠回龍椅,聲音恢復了之前的淡漠,卻帶著最終的裁決:“你既知罪,又愿承擔,朕便給你這個機會?!?/p>
周宴心頭一凜,屏息凝神。
“鎮(zhèn)北侯世子周宴,行事莽撞,有負圣恩,即日起,卸去京畿巡防營副統(tǒng)領(lǐng)一職,閉門思過。”蕭徹的聲音冰冷,不帶一絲感情,“另,廷杖三十,以儆效尤?!?/p>
卸職!廷杖!
周宴身體微微一顫,卻沒有任何猶豫,立刻叩首:“臣……領(lǐng)旨謝恩!謝陛下成全!”
卸去官職,是剝奪了他的權(quán)柄;廷杖三十,是懲戒他的“過錯”,更是做給太后看的姿態(tài)。陛下這是在用這種看似嚴厲的方式,實際上……是成全了他!
否則,單憑他忤逆太后心意這一條,就絕不僅僅是卸職杖責這么簡單!
“至于你與王家女的婚事……”蕭徹頓了頓,目光幽深地看了周宴一眼,語氣似乎意有所指,“既已兩情相悅,武安侯亦已點頭,便盡早將六禮行完吧。免得……夜長夢多。”
最后四個字,他說得極輕,卻像一記警鐘,重重敲在周宴心上。
周宴瞬間明了!陛下這是在提醒他,太后尚在清漪園,若是得知消息,難免不會橫生枝節(jié)!必須盡快將婚事落定,造成既定事實!
“臣明白!謝陛下提點!”周宴再次叩首,心中對陛下的感激與敬畏達到了頂點。
陛下雖罰了他,卻也為他掃清了最大的障礙,甚至為他指明了道路!
“去吧?!笔拸負]了揮手,不再看他。
周宴恭敬地行了禮,退出了乾清宮。盡管即將面對的是三十廷杖,但他的腳步卻比來時更加堅定。因為他知道,這頓皮肉之苦,換來的,是他與寧蘇的未來。
看著周宴離去的身影,蕭徹靠在龍椅上,閉上眼,指尖輕輕揉著眉心。
趙德勝這才敢稍稍抬頭,小心翼翼地問道:“陛下,那廷杖三十……”
“照實打?!笔拸乇犻_眼,眸中一片清冷,“但告訴行刑的人,朕還要他用?!?/p>
趙德勝心領(lǐng)神會:“奴才明白?!边@是要手下留情,不能真打壞了。
蕭徹不再言語,目光投向殿外湛藍的天空。
成全了周宴,接下來……就該處理他自己的“難題”了。
那個在清漪園,喚他“阿兄”的小女子。
他的眸色,漸漸轉(zhuǎn)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