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莞回宮后,日子仿佛又回到了以往的軌跡。每日給太后請安,陪著說話解悶,或是自己在暖閣里看書習(xí)字,撫琴作畫。
只是那日及笄禮的華光與宮外短暫的松弛,如同投入靜湖的石子,激起的漣漪仍在悄然擴散。
這日午后,太后小憩,沈莞在自己的暖閣內(nèi)臨帖。窗外蟬鳴陣陣,襯得殿內(nèi)愈發(fā)靜謐。云珠輕手輕腳地進(jìn)來,換了一盞新沏的茉莉香片,低聲道:“小姐,方才蘇嬤嬤悄悄跟奴婢提了句,讓小姐近日若無事,少往御花園西邊那片芍藥圃去。”
沈莞執(zhí)筆的手微微一頓,墨跡在宣紙上暈開一小團(tuán)。她抬起眼簾:“哦?為何?”
云珠湊近些,聲音壓得更低:“嬤嬤說,那邊……臨近永安宮。”永安宮,正是靜太妃的居所。
沈莞放下筆,拿起一旁的濕帕子擦了擦指尖,神色平靜無波。
靜太妃……及笄禮上那溫和卻帶著審視的目光,以及安遠(yuǎn)伯世子突兀的“巧遇”,線索似乎隱隱串聯(lián)起來。
“知道了。”她淡淡應(yīng)了一聲,重新鋪開一張宣紙,仿佛只是聽了一句尋常的提醒。
心中卻已明了。
靜太妃這是坐不住了。自己及笄,意味著婚嫁之事正式提上日程,而陛下那日親臨及笄禮并厚賞,無疑更是刺激了某些人的神經(jīng)。安遠(yuǎn)伯府,怕是他們選中的一枚棋子。
想將她這“潛在威脅”提前圈定在安遠(yuǎn)伯府的后院?沈莞唇角幾不可察地彎起一抹冷嘲。
算盤打得倒響,可惜,她沈莞的命運,從不是任人擺布的。
與此同時,乾清宮內(nèi)。
蕭徹批閱奏折的間隙,目光偶爾會掠過窗臺上那盆新進(jìn)貢的、開得正盛的墨色秋海棠。
那沉郁的色澤,莫名讓他想起那日薈賢樓窗邊,沈莞微微蹙眉時,眼底一閃而過的疏離與不耐。
“趙德勝。”他忽然開口。
“奴才在。”趙德勝連忙上前。
“安遠(yuǎn)伯近日……可有遞折子?”蕭徹語氣隨意,仿佛只是隨口一問。
趙德勝心領(lǐng)神會,躬身答道:“回陛下,安遠(yuǎn)伯前日遞了份請安的折子,并無要事。另外……奴才聽聞,安遠(yuǎn)伯世子劉安,近日似乎頗勤于參加各類詩會文宴。”他點到即止,不敢多言。
蕭徹冷哼一聲,未再言語。勤于詩會?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他想起那日自己脫口而出的“此子不配”,眸色漸深。確實不配。無功無德,內(nèi)帷不修,如何能護(hù)得住那般玲瓏剔透、卻又暗藏鋒棱的人兒?
只是……什么樣的兒郎才配?
這個念頭一起,便如同藤蔓,悄然纏繞上心頭。
他發(fā)現(xiàn)自己竟下意識地,開始以沈莞那日佛前祈愿的“條款”去衡量他所知的青年才俊。
家世清白,品行端方,無通房妾室,懂得情趣,知曉尊重,婆母明理,容貌俊朗……
一條條對照下來,竟覺得滿朝朱紫,勛貴子弟,能勉強符合者,寥寥無幾。
不是家中有糟心親戚,便是自身才干平庸,或是早已有了房里人……
蕭徹的眉頭不自覺地蹙起。他何時竟操心起這等瑣事來了?
他煩躁地放下朱筆,將那份莫名的情緒歸咎于對母后囑托的重視,以及對忠烈之后的照拂之情。
慈寧宮內(nèi),太后正與心腹蘇嬤嬤說著體己話。
“哀家瞧著,阿愿及笄后,這心思仿佛也沉靜了些。”太后輕輕撥弄著腕間的佛珠,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憂慮,“
她父母去得早,哀家總想給她尋個十全十美的歸宿,讓她一世無憂。可這京城里,看著花團(tuán)錦簇,內(nèi)里……”她嘆了口氣,“哪有什么真正的凈土。”
蘇嬤嬤寬慰道:“娘娘慈心,沈姑娘又是個聰慧通透的,定能覓得良緣。只是……”她遲疑了一下,“老奴瞧著,靜太妃那邊,還有安遠(yuǎn)伯府,似乎有些動靜。”
太后眼神微冷:“跳梁小丑,不足為慮。哀家的侄女,還輪不到他們來算計。”她頓了頓,語氣放緩,“不過,也是該開始留心看看了。你暗中留意著,京中哪些人家門風(fēng)清正,兒郎上進(jìn)的,悄悄擬個單子來。”
“是,娘娘。”蘇嬤嬤應(yīng)下,心中卻明白,太后娘娘這“留心”,標(biāo)準(zhǔn)怕是不低。
既要符合沈姑娘那看似簡單實則苛刻的“愿望”,又要能擋得住各方明槍暗箭,更要……入得了如今那位心思難測的陛下的眼。
這差事,可不輕松。
沈莞臨完一篇帖子,擱下筆,走到窗邊。夏日炎炎,慈寧宮的庭院里綠樹成蔭,幾只雀鳥在枝頭跳躍鳴叫,生機勃勃。
她想起叔母一家的溫暖,想起宮外自由的氣息,也想起那日酒樓里劉安令人厭煩的殷勤,以及……那道匆匆一瞥的、冷峻的玄色身影。
她知道,自己不能再像之前那般,一味地避居慈寧宮了。及笄,意味著她正式走到了臺前,成為了各方勢力目光交匯的焦點。
逃避解決不了問題,唯有主動應(yīng)對,才能在這漩渦中,找到自己想要的出路。
她需要更多地了解朝中局勢,了解那些可能成為她“歸宿”的人家,甚至……了解那位心思深沉的皇帝表哥的態(tài)度。
“云珠,”她輕聲喚道,“去把我那本《地域志》拿來,再看看最近有沒有新進(jìn)的話本子。”
她需要更多的信息,也需要保持一顆看似天真、不諳世事的心。
嬌憨是她最好的保護(hù)色,而聰慧與城府,則是她披荊斬棘的利刃。
暖閣內(nèi),書香淡淡,少女倚窗而立的身影纖細(xì)而堅定。
盛夏已至,宮中依例設(shè)宴,邀宗室勛貴及三品以上官員攜家眷入宮,名為賞荷納涼,實則是維系君臣關(guān)系、暗中觀察各家動向的場合。
慈寧宮自然也收到了帖子,太后本不欲讓沈莞過多參與這等場合,但轉(zhuǎn)念一想,阿愿已及笄,總歸要見人,便也應(yīng)允了,只再三叮囑蘇嬤嬤要跟緊些。
宴設(shè)于太液池畔的清涼殿,水殿風(fēng)來,荷香陣陣,倒也驅(qū)散了幾分暑氣。殿內(nèi)觥籌交錯,衣香鬢影,一派皇家氣象。
沈莞隨著太后一同入席,她今日穿著一身湖水綠銀線繡纏枝蓮的夏衫,清新淡雅,發(fā)間只簪一支通透的羊脂玉簪并幾朵細(xì)小珠花,在這滿殿珠光寶氣中,反倒顯得別具一格,清麗脫俗。
她一出現(xiàn),便吸引了眾多目光,有驚艷,有探究,亦有不易察覺的嫉妒。
李知微坐在不遠(yuǎn)處,依舊是那副清冷出塵的模樣,只是當(dāng)她的目光掠過沈莞時,眼底深處閃過一絲極快的冷芒。
安遠(yuǎn)伯世子無功而返的消息她已知曉,而安遠(yuǎn)伯府那位蠢蠢欲動的劉月莜,正是她可以利用的棋子。
她不動聲色地觀察著,等待時機。
劉月莜果然坐不住。她看著沈莞那張令她嫉恨的臉,又想起父親和兄長對沈莞的看重,心中邪火直冒。
按照她與貼身丫鬟商議的粗淺計劃,本是想尋個由頭引沈莞離席,再設(shè)計一場“意外”,比如被潑濕衣裙帶去更衣,途中安排“偶遇”外男之類老掉牙的戲碼。
可她幾次試圖與沈莞搭話,對方都只是禮貌回應(yīng),并不接她的話茬,更遑論隨她離席。
沈莞安坐于太后下首不遠(yuǎn)的位置,姿態(tài)優(yōu)雅,應(yīng)對得體。她看似在欣賞殿中的歌舞,實則眼觀六路,耳聽八方。
劉月莜那幾乎不加掩飾的惡意目光,她如何感覺不到?還有那位始終沉靜如水的李小姐,偶爾投來的、帶著衡量與算計的視線,都讓她心中警醒。
這種場合,離席便是將自身置于不可控的風(fēng)險之中,她豈會犯這種錯誤?
劉月莜見沈莞如同生了根一般,心中焦急,頻頻向李知微使眼色。
李知微心中鄙夷劉月莜的沉不住氣,但知道不能再等。
她優(yōu)雅地端起酒杯,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屬于才女的矜持笑容,裊裊娜娜地走向沈莞。
“沈姑娘。”李知微聲音清婉,“今日宮宴,得見姑娘芳儀,實乃幸事。知微敬姑娘一杯,愿姑娘韶華永駐。”她姿態(tài)放得低,言語也客氣,讓人挑不出錯處。
眾目睽睽之下,又是同為受邀賓客,沈莞無法推拒。她站起身,端起自己的酒杯,臉上是溫婉得體的淺笑:“李小姐過譽了,阿愿愧不敢當(dāng)。該阿愿敬李小姐才是,久聞李小姐才名,今日得見,名不虛傳。”她聲音嬌軟,話語卻綿里藏針,點出對方“才名”,暗示彼此并非一路人。
兩人各懷心思,輕輕碰杯,皆是將杯中果酒一飲而盡。
沈莞酒量其實一般,這宮宴上的果酒雖口感清甜,后勁卻不小。
李知微這一帶頭,仿佛打開了某個開關(guān)。那些本就對沈莞好奇,或是存了結(jié)交,亦或是試探之心的貴女們,也紛紛上前敬酒。有的是真心贊嘆其風(fēng)采,有的則是不懷好意,想看她出丑。
“沈姑娘,及笄禮那日真是風(fēng)華絕代,令人心折,我敬你一杯!”
“沈妹妹,日后多來往,姐姐敬你。”
沈莞心中清明,知道這是避不過的場面。
她來者不拒,每次都只淺酌一小口,姿態(tài)優(yōu)雅,笑容不變,但架不住人多,幾輪下來,白皙的臉頰漸漸染上緋紅,眼波也愈發(fā)水潤瀲滟,平添了幾分平日里沒有的嬌慵媚態(tài)。
她感到頭有些發(fā)暈,但神智依舊清醒,牢牢記得不能離席,只是放在桌下的手,悄悄握緊,用指甲掐著掌心,以疼痛保持清醒。
蘇嬤嬤在一旁看得心疼又焦急,卻無法阻攔,只能暗暗記下那些刻意灌酒的面孔。
李知微冷眼旁觀,見沈莞雖已顯醉態(tài),卻依舊穩(wěn)坐如山,眼神雖然迷離了些,但應(yīng)對依舊有條不紊,心中不由暗恨。
這沈莞,竟如此難纏!
劉月莜見計劃徹底落空,氣得臉色發(fā)青,手中的帕子幾乎要絞碎。她狠狠瞪了李知微一眼,似乎在責(zé)怪她辦事不力。
李知微面無表情地移開目光,心中對劉月莜的愚蠢愈發(fā)不屑。
看來,借刀殺人之計,今日是行不通了。
筵席終散,賓客陸續(xù)告退。
沈莞強撐著最后的清明,隨著太后起身。夜風(fēng)一吹,酒意上涌,她腳步微微有些虛浮。云珠和玉盞連忙一左一右緊緊扶住她。
“姑母……”沈莞聲音帶著醉后的軟糯,依賴地看向太后。
太后見她這般模樣,又是好氣又是心疼,拍了拍她的手:“難受了吧?快回去歇著,蘇嬤嬤已備好醒酒湯了。”
“嗯……”沈莞乖巧點頭,在丫鬟的攙扶下,慢慢朝著慈寧宮的方向走去。
夏夜的宮道,月光如水,灑在青石板路上,四周靜謐,只聞蟲鳴。沈莞只覺得頭腦昏沉,渾身發(fā)熱,倚在云珠身上,幾乎半閉著眼睛,任由她們扶著走。
那平日里刻意維持的端莊儀態(tài),在醉意下松懈了不少,流露出屬于少女的、毫無防備的嬌柔。
行至一處通往乾清宮的岔路口,前方忽然出現(xiàn)了一行儀仗。
是陛下。
蕭徹站在月色下,似乎正要往勤政殿去。他顯然也看到了這邊踉蹌的身影。
趙德勝眼尖,連忙低聲提醒:“陛下,是太后娘娘那邊的沈姑娘,像是……吃醉了酒。”
蕭徹腳步頓住,目光落在那個被丫鬟扶著、醉眼朦朧、臉頰緋紅的身影上。
月光柔和地勾勒出她精致的側(cè)臉和纖細(xì)的脖頸,因醉意而微蹙的眉尖,水光瀲滟的眼眸,以及那不自覺地微微嘟起的、泛著誘人光澤的唇瓣……比平日里那份端莊嬌憨,更多了一種驚心動魄的、慵懶的媚態(tài)。
他腦海中瞬間閃過晚宴時,她在席間應(yīng)對各方敬酒時,那看似溫順、實則警惕,寧可強忍醉意也絕不離開座位的聰慧與堅韌。
此刻,這份聰慧被醉意包裹,顯露出內(nèi)里柔軟的、毫無防備的核,竟讓他心頭莫名一悸。
一種陌生的、強烈的沖動涌上心頭,想要靠近,想要觸碰那抹月下嬌艷至極的顏色。
蕭徹猛地攥緊了袖中的手,強行將視線從她身上移開,下頜線條繃得極緊。
他深吸了一口帶著夏夜花香的微涼空氣,壓下心底那不該有的旖旎念頭。
“趙德勝。”他的聲音比平日更顯低沉沙啞。
“奴才在。”
“你親自帶兩個人,護(hù)送沈姑娘回慈寧宮,務(wù)必確保安然無恙。”他下令,語氣恢復(fù)了慣常的冷硬,仿佛只是執(zhí)行一項尋常的任務(wù)。
“是,陛下。”趙德勝心中了然,連忙應(yīng)下,點了兩個穩(wěn)妥的小內(nèi)侍,快步上前,接替了云珠玉盞的部分?jǐn)v扶工作,口中恭敬道:“沈姑娘,陛下吩咐奴才護(hù)送您回去。”
沈莞醉意朦朧間,似乎聽到了“陛下”二字,她努力掀開沉重的眼皮,望向月色下那道挺拔冷峻的玄色身影,視線模糊,看不真切,只覺得那身影帶著一股令人安心的、強大的氣息。
她含糊地、極輕地咕噥了一句什么,像是道謝,又像是無意識的囈語,便又軟軟地靠在了云珠肩上。
蕭徹站在原地,看著她被趙德勝等人小心翼翼地護(hù)送著,漸漸消失在通往慈寧宮的宮道盡頭。月光將他孤直的身影拉得很長。
他站在原地,許久未動。直到那抹倩影徹底不見,鼻尖仿佛還縈繞著一絲極淡的、混合著酒香與少女體甜的馨香。
他緩緩抬手,揉了揉眉心,試圖驅(qū)散腦海中那過于鮮明的、月下醉美人的影像。
真是個……禍水。
他心中暗斥一句,卻不知是在說她,還是在說自己方才那片刻的失態(tài)。
最終,他收斂了所有外露的情緒,轉(zhuǎn)身,邁著沉穩(wěn)的步伐,走向與慈寧宮相反的勤政殿。只是那腳步,似乎比來時,更沉了幾分。
而另一邊,被安全送回慈寧宮、灌下醒酒湯的沈莞,早已沉沉睡去。
對今夜這場未曾發(fā)生的風(fēng)波,以及月光下那短暫的凝視,一無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