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鄰里投訴】
一
早晨六點五十五分,小區還浸在灰藍色的霧里。林晚拎著一袋廚余垃圾推開單元門,桶蓋“咣當”一聲,像有人在里面敲鑼。她站在原地數自己的心跳——咚、咚、咚,第三下時,背后傳來“咔噠”一聲快門輕響。
林晚回頭,只看見對面二樓的李阿姨迅速把手機塞進陽臺的花盆后面,假裝給月季掐枯葉。那盆月季開得過分紅,像一坨凝固的血。林晚朝她點點頭,李阿姨卻“刷”地拉上紗窗,動作太急,鋁合金框發出一聲短促的尖叫。
空氣里飄著淡淡的消毒水味,是物業新換的霧化劑,說是能“沉降病毒”。林晚低頭看垃圾袋,發現口子沒系緊,露出一角藍色領帶,上面用紅線繡著的“別喝牛奶”被蛋液糊成模糊的眼。她彎腰想重新扎好,忽然聽見頭頂有人說話。
“天天倒垃圾這么早,擱這兒打卡呢?”
聲音尖細,帶著笑,卻笑得像指甲刮玻璃。林晚抬頭,三樓的王太太抱著胳膊倚在欄桿上,卷發器還沒拆,一只粉色一只藍色,像異形的角。林晚笑笑:“習慣了。”王太太抬眉:“習慣真可怕,是吧?”
這句話像一粒石子落進井里,半天才聽見回聲。林晚沒搭腔,轉身往回走。鐵門合攏時,她聽見王太太對屋里喊:“我就說嘛,她聽得見!”
二
上午八點,物業前臺。
大理石臺面冰涼,林晚的胳膊肘放上去,像按在一塊巨大的退燒貼后面。前臺小姑娘戴著N95,只露出一雙畫得極其對稱的眼線,她推過來一張表格:“業主投訴登記表。”
表格已經填到第三頁,字跡密密麻麻,像一片被碾碎的螞蟻。林晚掃了一眼,投訴人:2-201李美鳳、3-302王巧云、4-501趙志國……被投訴人:7-1102林晚。理由:
1. 深夜噪音,疑似用錘子釘墻。
2. 散發刺激性氣味,懷疑化學實驗。
3. 行為異常,多次在垃圾站自言自語。
4. 疑似虐待動物,流浪貓尸體出現在其陽臺正下方。
林晚的指尖在“化學實驗”四個字上停了一下,指甲邊緣泛白。她想解釋,卻聽見自己的聲音先一步飄出來:“可以調監控吧?”
小姑娘點點頭,從抽屜里拿出一臺平板,點開“智慧社區”APP。監控時間軸拉到昨晚23:47,畫面里,林晚穿著睡衣站在廚房,手里拿著一只白色藥片,對著燈光看。下一秒,藥片在她指間碎成粉末,像突然炸開的雪。她打開牛奶盒,把粉末倒進去,動作輕得像在撒糖。
林晚的胃猛地抽了一下——那是她昨晚的“測試”,居然被拍個正著。小姑娘滑動屏幕,又點開一段:凌晨1:15,她蹲在衛生間門口,用錘子輕輕敲地磚,敲一下,停一下,再敲,像在尋找空心處。
“業主群里都傳瘋了。”小姑娘壓低聲音,“他們說你在……招魂。”說完急忙補充:“我是不信的,但按照流程,需要您簽字確認收到投訴。”
林晚拿起筆,筆尖在紙上顫抖,墨跡暈開成一只黑蜘蛛。她簽好名字,把表格推回去,忽然問:“監控會保存多久?”
“七天。”
“那七天后呢?”
“自動覆蓋。”小姑娘頓了頓,補一句,“除非被舉報,會上傳云端永久保存。”
林晚道謝,轉身時聽見對方小聲嘀咕:“姐,不行就去看看醫生,別扛。”那語氣像一根細針,精準地挑破她早已千瘡的薄膜。
三
電梯里只有她一個人。鏡面不銹鋼映出無數個林晚,層層疊疊,像一排被拉長的標本。她抬手想按“11”,卻在指尖碰到按鈕前縮回來——攝像頭在右上角,紅燈一閃一閃,像微型心臟監護儀。
最終她走樓梯。十一層,一百六十八級臺階,每邁一步,膝蓋就發出輕微的“咔”,仿佛有人在暗處給她編號。走到七樓平臺時,她聽見樓下傳來對話聲:
“……真的,我閨女說她家晚上亮紫光,跟做核酸那種,嚇死個人。”
“物業不管?”
“管啥呀,人家老公是……”聲音陡然壓低,變成氣流摩擦的嘶嘶。
林晚靠在墻上,胸口起伏,像被撈上岸的魚。她忽然意識到,自己正被一張看不見的網一點點收攏,網線叫“正常”,網眼叫“投訴”。
四
進門第一件事,她拉上所有窗簾。客廳昏暗,像被泡進冷茶。林晚坐在餐桌前,把昨晚沒喝完的牛奶端起來——底部沉著一層淡藍色沉淀,像被稀釋的墨水。她用筷子攪動,沉淀揚起,形成細小漩渦。
叮咚。門鈴響。
貓眼里,一位穿藏青制服的男人,左臂別著“社區心理干預”紅袖章,右手拎著一個鋁合金箱子,箱子角貼著卡通貼紙:笑臉 “心理健康,幸福萬家”。
林晚開門,男人遞上證件:“市精神衛生中心聯動項目,免打擾,匿名咨詢。”聲音溫柔得像剛蒸熟的饅頭。
她本想拒絕,卻聽見樓梯口傳來窸窸窣窣的腳步聲,至少三四人,刻意放輕。心理師顯然也聽見了,微微側身,用只有兩人能聽見的音量說:“林女士,我可以幫你擋五分鐘,但你得先讓我進去。”
五
門關上的瞬間,外面果然響起敲門聲,伴著李阿姨的尖嗓:“小林啊,社區送溫暖來了!”
心理師把箱子放桌上,打開,里面是一臺便攜式腦電儀,像外星人頭盔,銀白色,布滿觸點。旁邊躺著幾板藥,錫箔背面印著“維B5·情緒穩定劑”。
“配合一下,走個過場。”他壓低聲音,“否則他們就要強制送醫。”
林晚盯著那板藥,忽然笑了:“你們怎么證明,瘋的不是外面那些人?”
心理師沒接話,只把頭盔遞給她。觸點到頭皮的瞬間,機器發出“滴——”長音,屏幕跳出紅色波浪,像被颶風掀起的海面。
“你看,”心理師嘆息,“β波極度亢奮,你整夜沒睡吧?”
林晚閉上眼,耳邊浮現昨夜敲擊地磚的回聲:咚、咚、咚。她確實沒睡,她在找那只被丈夫藏起的U盤,據說里面裝著“姐姐”失蹤前最后的影像。
六
五分鐘后,心理師出門,對等候在走廊的鄰居們說:“初步評估,應激性失眠,沒攻擊性,建議觀察。”
李阿姨不滿:“就這?我們可是冒著生命危險!”
心理師微笑:“法律規定,沒有明確自傷或他傷傾向,不得強制收治。”他頓了頓,補一刀,“當然,如果各位有確鑿證據,比如視頻、錄音,可以直接報警。”
人群嗡的一聲,像被捅開的馬蜂窩。林晚站在門內,透過縫隙看見王太太舉起手機,屏幕上是她剛剛簽名的那張投訴表,墨跡尚未干透。
七
傍晚,業主群。
7-1102林晚被@了三百多次。最上面一條是王太太發的:“謝謝大家關心,今天已提交證據,警方建議聯名報案,同意的請接龍。”
下面一排“1”。
再往下,是一段新視頻:林晚蹲在樓道口,手里拿著一只死貓,貓的四肢軟綿綿垂下,像被抽了骨頭。視頻配樂是驚悚片常用的尖笑,播放量兩萬。
林晚盯著那只貓,腦袋“嗡”的一聲——她根本沒做過。可視頻里分明是她的臉,連下巴那顆小痣都一模一樣。
八
夜里23:30,她戴上一次性手套,把廚房垃圾袋重新打開,翻出那條藍色領帶。紅線繡的字已被蛋液泡得模糊,卻仍能辨認輪廓。她拿剪刀把字拆下來,線頭一根根抽離,像拆自己的神經。
突然,燈閃了兩下,滅了。整棟樓陷入漆黑,只有應急燈在走廊投出綠豆大的光。林晚屏住呼吸,聽見門外傳來極輕的腳步聲,一步、兩步,停在她門口。
咔噠。
有人把什么東西塞進了信箱。
咔噠。
腳步聲遠去。
九
她拉開門,應急燈照出地上一個白色藥盒,上面用紅筆寫著:“睡前服用一粒,可停止投訴。”打開,里面是一粒淡紫色藥片,形狀與她每天給丈夫的那粒維生素,一模一樣,只是顏色相反。
林晚把藥片放在掌心,像托著一枚微型審判。對面李阿姨的門悄悄掀開一條縫,手機鏡頭再次探出,紅燈閃爍。
林晚抬頭,對鏡頭笑了笑,然后把藥片放進嘴里,干咽。
十秒后,她眼前一黑,世界像被拔掉電源的屏幕,瞬間關機。
十
再睜眼,天已微亮,她躺在自家沙發,蓋著薄毯,耳機里傳來輕微的“滴滴”聲。她坐起,發現耳機連著自己的手機,屏幕顯示錄音界面,時長04:44。
她按下播放,先是電流沙沙,接著是一個女人的聲音,遙遠、模糊,卻一字一頓:
“林晚,別害怕,他們比你更怕。”
錄音結束,時間戳顯示凌晨02:15——她失去意識的那段時間。
林晚拔掉耳機,走到陽臺。晨霧未散,小區花壇邊,幾個鄰居正圍著物業經理,聲音此起彼伏:
“怎么投訴到一半就消停了?”
“聽說昨晚被拉走了?”
“拉哪兒了?”
“精神病院唄,還能哪兒。”
林晚低頭,看見自己手心躺著那粒淡紫色藥片的殘骸,已被咬去一半,斷面呈規整的“V”字,像某種勝利的標志。她把碎片對準初升的太陽,光線透過來,在地面投下微小卻鋒利的光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