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話掛斷,蕭燼在露臺上又站了片刻,直到夜風將最后一絲煙味吹散,才轉身回到冷清的室內。
陳伯,陳國忠。這個名字和那張忠厚蒼老的面容,在腦海中清晰起來。他是蕭家的老管家,也是除父母外,在蕭燼童年和少年時期給予最多溫暖與教導的人。蕭家驟變,樹倒猢猻散,昔日賓朋如避瘟神,唯有這位老人,堅信蕭家清白,守著那座已被查封、荒廢多年的老宅,靠著微薄的積蓄和偶爾幫人看門護院的收入苦苦支撐,像守著一盞或許永遠不會再亮的孤燈,也像是在等待一個渺茫的歸期。
這份忠誠,在如今蕭燼閱盡人心鬼蜮的眼中,顯得尤為珍貴,也尤為沉重。他許諾了下午去看望,這并非客套。
這一夜,江城許多人無眠。
江氏集團頂層,總裁辦公室的燈光亮至深夜。
江雨柔站在落地窗前,手中的紅酒早已失了溫度。屏幕上財經訪談的重播早已結束,但她腦海里反復回放的,卻是助理傍晚時分匆匆帶來的那份簡短到近乎傲慢的“告知函”電子版。
“蕭燼,回來了?!?/p>
只有五個字,加上一個落款,卻像五根冰冷的釘子,猝不及防地敲進了她這幾年來順風順水、志得意滿的世界。沒有前綴,沒有頭銜,甚至沒有使用任何集團名義,就這么個人化的五個字,卻帶著千鈞之力。
他回來了?他怎么敢回來?以什么身份回來?一個喪家之犬,還有什么資格用這種宣告般的口吻?
下午在金鼎會所,與趙家少爺趙元、王家少主王爍的密談,本來氣氛融洽,三人正商議如何進一步瓜分一塊即將公開招標的黃金地塊,以及如何應對省城周氏可能提出的合作條件。蕭燼歸來的消息,如同一個不合時宜的休止符,打斷了所有的謀劃。
趙元當時就嗤笑出聲:“蕭燼?那個廢物?五年不知道死哪兒去了,現在冒出來,是嫌當年不夠丟人,回來再找點存在感?”
王爍則摸了摸下巴,眼中閃著算計的光:“事出反常必有妖。他敢這么明目張膽發函,是不是在外面撈到了點什么底牌?雨柔,你和他畢竟……當年的事,他知道多少?”
江雨柔當時強作鎮定,抿了一口酒,冷笑道:“他能知道什么?一個被掃地出門的棄子罷了。就算真走了狗屎運,攢下點家底,在江城,還能翻出我們幾家的手掌心?別忘了,現在的江城,姓江,也姓趙,姓王?!彼桃鈴娬{了“我們幾家”,將彼此綁得更緊。
話雖如此,當她獨自回到辦公室,面對這五個字時,那股強壓下的不安卻開始蔓延。蕭燼離開時的眼神,她至今偶爾還會在噩夢中瞥見——那不是失敗者的灰暗,而是一種被徹底冰封的、令人心悸的死寂。這五年,他究竟經歷了什么?
她拿起手機,翻到一個沒有存儲名字、卻爛熟于心的號碼,猶豫再三,還是撥了過去。電話響了很久才被接起,傳來一個低沉而略顯不耐的男聲:“喂?”
“周少,是我,雨柔。”江雨柔的聲音不自覺放柔了幾分,“沒打擾您休息吧?”
“有事?”對方語氣平淡,帶著疏離。
江雨柔將蕭燼回歸的事情簡單說了一下,語氣里適時流露出些許擔憂和依賴:“……也不知道這五年他到底做了什么,一回來就這么高調,我有點擔心他會對江氏不利,畢竟當年……有些誤會?!?/p>
電話那頭的周少,周廷軒,省城周氏這一代的佼佼者,聞言輕笑一聲,那笑聲里帶著毫不掩飾的優越感:“一個江城過氣的落魄子弟,也值得江總如此掛心?雨柔,你的格局,還是要再打開些。江氏現在的發展勢頭很好,好好把握住跟我們周氏合作的機會,才是正途。至于那個蕭燼……跳梁小丑而已,若他真不識趣,自有辦法讓他再消失一次,而且,會更徹底?!?/p>
這話說得輕描淡寫,卻讓江雨柔心底微微一寒,同時又奇異地安定了一些。是啊,她有周氏做靠山,有趙、王等盟友,蕭燼就算真有點本事,又能如何?
“周少說的是,是我多慮了?!苯耆崛崧暤?,“那合作的事情……”
“具體細節,過兩天我的助理會到江城跟你談。我這邊還有個會議,先掛了。”
聽著電話里的忙音,江雨柔放下手機,目光重新投向窗外璀璨的夜景,眼神漸漸變得銳利而冰冷。蕭燼,不管你這五年做了什么,既然你選擇回來礙眼,就別怪我不念……舊情了。雖然,我們之間,本就沒什么舊情可言,只有你死我活的現實。
她回到辦公桌前,按下內部通訊鍵:“通知趙總、王總,明天上午十點,緊急會議。另外,讓公關部密切關注所有媒體渠道,尤其是網絡平臺,有關蕭燼或者任何疑似與他相關的消息,第一時間匯報,并做好輿情管控預案。”
……
同樣未眠的,還有趙家。
趙元放下和王爍的通話,臉上沒了在金鼎會所時的輕蔑,反而顯得有些煩躁。“媽的,蕭燼這小子,陰魂不散?!彼R了一句,對身邊的心腹道,“去,查!給我狠狠查!這五年他到底去了哪里,干了什么,跟哪些人有聯系!一點蛛絲馬跡都不能放過!”
“是,少爺?!毙母诡I命而去。
趙元點起雪茄,狠狠吸了一口。他父親趙德海當年是靠著蕭家起來的,蕭家倒臺時,趙家反戈一擊最為兇猛,也因此獲利最豐。若蕭燼真是回來復仇的,趙家首當其沖。他不怕蕭燼本人,一個消失五年的孤家寡人,能有多大能量?他怕的是未知,是蕭燼背后可能隱藏的東西。江雨柔那個蠢女人,以為抱上周家大腿就高枕無憂了?周家是猛龍過江,但也未必真會把江城這些地頭蛇的死活放在心上。
“得做兩手準備……”趙元瞇起眼睛,暗自盤算。他需要更陰狠、更直接的手段,來試探,或者干脆……讓這個意外因素消失。
……
次日,清晨。
“云頂天宮”一號別墅,健身房內。
蕭燼只穿著一條運動長褲,**的上身肌肉線條流暢而充滿爆發力,卻布滿了各種深淺不一的傷痕,槍傷、刀疤、甚至還有某種猛獸利爪留下的痕跡,猙獰可怖,無聲訴說著主人過去五年經歷的絕非尋常人生。他正在進行高強度訓練,動作精準而迅猛,每一寸肌肉都蘊含著恐怖的力量。汗水順著他棱角分明的臉頰和精悍的軀體滑落,滴落在特制的地板上。
凌云悄無聲息地出現在門口,手里拿著毛巾和一瓶水,靜靜等候,直到蕭燼完成最后一組極限負重深蹲。
蕭燼接過毛巾,隨意擦了擦汗,又灌了幾口水,呼吸很快平復下來。
“君上,昨晚收到的初步情報匯總?!绷柙七f上一個加密的平板,“江雨柔昨夜與省城周家的周廷軒通過電話,內容涉及您。周廷軒態度輕視,但許諾會派助理來江城進一步洽談合作。趙家趙元正在動用地下渠道調查您的過往。王家王爍暫無特別動作,但其控制的幾家網絡媒體,已經開始鋪墊一些關于‘昔日落魄子弟妄想攪局’的軟文。”
蕭燼掃了一眼屏幕上的簡報,面無表情:“讓他們查。影子放出去的那些資料,可以‘不小心’漏一點給趙家的人,要半真半假,足夠他們琢磨?!?/p>
“是?!绷柙茟溃傲硗?,上午九點的戰略會議,各方負責人已全部在線接入完畢。下午去南山墓園的路線和安保已安排妥當。陳伯那邊也確認了,他會在老宅等您?!?/p>
“嗯。”蕭燼將毛巾扔給凌云,“會議提前半小時,現在開始?!?/p>
“是!”
上午八點半,“燼”集團東亞區總部頂層會議室。
巨大的環形會議桌前空無一人,但墻壁上巨大的屏幕被分割成十幾個窗口,每一個窗口后面,都是一張或嚴肅、或精明、或剽悍的面孔。他們性別、年齡、國籍各異,但都有一個共同點——眼神銳利,氣勢不凡。他們是“燼”集團核心層的各方大佬,掌控著這個龐大帝國不同領域的權柄。
此刻,這些平時跺跺腳都能讓某個地區經濟震三震的人物,全都屏息凝神,通過加密網絡,等待著屏幕中央那個唯一還暗著的窗口亮起。
八點三十分整,主窗口亮起。
蕭燼已經換上了熨帖的黑色西裝,坐在他那張標志性的、沒有任何裝飾的辦公桌后,背景是江城晨光中的天際線。他臉上沒有任何長途飛行或凌晨工作的疲態,只有一片冷肅的平靜。
“開始?!睕]有寒暄,沒有開場白,蕭燼直接吐出兩個字。
會議高效而冷酷地進行。各個板塊負責人依次匯報,言簡意賅,數據清晰。蕭燼偶爾發問,問題直指要害,往往讓匯報者冷汗涔涔。決策迅速下達,指令明確,不容置疑。整個會議過程,充滿了某種金屬般的冰冷質感與高效到極致的節奏。
最后,負責情報與特殊事務的“暗影”首領,一個代號“幽瞳”、面容籠罩在虛擬模糊光影中的身影,用毫無起伏的電子合成音匯報:“目標人物‘星火’的追蹤已有新進展。最新情報顯示,五年前她離開江城后,最終消失在東南亞‘金新月’地區邊緣。當地有勢力曾庇護過一個攜帶嬰兒的亞裔女性,特征部分吻合。已加派人手前往核實,并嘗試接觸可能知情的線人。但該地區勢力錯綜復雜,危險性極高,需要時間?!?/p>
“星火”,是蕭燼賦予那個他尋找了五年、杳無音信的女人的代號。那是他心中唯一一塊尚未被冰封的柔軟,也是無法愈合的傷疤。五年前那場巨變前夕,他們之間發生了嚴重的誤會與爭執,他至今不清楚她離開的真正原因,只知她走得決絕,然后便如同人間蒸發。直到三個月前,一條極其隱晦的線索,將她最后的蹤跡指向了那片以混亂和危險著稱的地域,而且……攜帶嬰兒?
聽到“攜帶嬰兒”和“金新月”地區時,蕭燼搭在扶手上的手指幾不可察地收緊了一瞬,眼底深處掠過一絲極其復雜的神色,但轉瞬即逝,快得連最精密的攝像頭恐怕都無法捕捉。
“不惜代價,查?!彼穆曇袈牪怀鋈魏萎惓#琅f冰冷,“但要確保行動人員的安全。有任何進展,第一時間直接報我。”
“是?!庇耐拇翱诎盗讼氯?。
會議結束。全程不到四十分鐘。
蕭燼靠向椅背,目光落在窗外。上午的陽光正好,但照不進他深邃的眼眸。
下午,南山墓園。
天氣陰沉,山風帶著涼意。墓園偏僻的一角,兩座并排的墓碑顯得格外寂寥。墓碑上,蕭燼父母的名字已然有些黯淡。
蕭燼獨自一人,站在墓前。他換了一身簡單的黑色衣褲,手中捧著一束素凈的白菊。凌云和巖剛等人分散在遠處警戒,將這片空間完全留給他。
沒有焚香,沒有叩拜。他只是靜靜地站著,如同兩座墓碑旁,又多了一座沉默的雕塑。
五年了。爸,媽。
當年潑在你們身上、潑在蕭家身上的臟水,我會一點一點,洗干凈。
那些躲在幕后操縱的黑手,我會一個一個,揪出來。
所有參與其中,落井下石的人,我會讓他們付出千百倍的代價。
你們……可以安息了。
山風呼嘯,卷起地上的落葉,掠過墓碑,也吹動他額前的黑發。他俯身,將白菊輕輕放在父母墓前,動作是罕見的輕柔。
就在他準備直起身時,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見側后方不遠處,另一條小徑的拐角處,一個小小的身影晃了一下。
那似乎是個孩子,很小,大概三四歲的樣子,穿著鵝黃色的連帽衛衣和深色背帶褲,帽子戴在頭上,正探出半個身子,好奇地朝這邊張望。墓園空曠,這孩子獨自一人,身邊不見大人蹤影。
蕭燼眉頭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誰家大人這么不小心?
他本不欲理會,正準備轉身離開,那孩子卻似乎被風吹得一個趔趄,“哎呀”一聲輕呼,帽子被吹落,露出一頭柔軟微卷的黑發,和一張粉雕玉琢、精致得過分的小臉。
孩子的眼睛很大,很亮,像浸潤在泉水里的黑葡萄,此刻因差點摔倒而帶著點受驚后的懵懂,正一眨不眨地看向蕭燼的方向。
就在這一瞬間,蕭燼的視線與孩子的目光,隔著十幾米的距離,遙遙對上。
仿佛有一道無聲的閃電,劈開了墓園陰沉的天空,也狠狠擊中了蕭燼的心臟!
那雙眼睛……
那眉眼的輪廓……
一種難以言喻的、源自血脈深處的悸動,如同沉睡的火山驟然蘇醒,帶著滾燙而洶涌的巖漿,猛烈地撞擊著他的胸膛!他整個人僵在原地,瞳孔急劇收縮,連呼吸都在那一刻停滯!
像……太像了……
像他記憶中的某個人,也像……每天早上他在鏡中看到的那雙眼睛的縮小版、柔和版!
這孩子……
幾乎就在蕭燼失神的同一時刻,一個穿著樸素、神色焦急的中年婦女從小徑另一頭匆匆跑來,一把拉住孩子:“哎呀我的小祖宗,你怎么跑到這里來了!不是讓你在那邊等張奶奶嗎?嚇死我了!”
孩子被婦女拉住,注意力轉移,乖乖叫了一聲“吳阿姨”,又忍不住回頭,看向蕭燼站立的方向,清澈的大眼睛里依舊充滿了好奇。
那婦女也順著孩子的目光看到了蕭燼,見他一身黑衣,氣質冷峻,獨自立于墓前,也不敢多問,只是歉意地朝蕭燼點了點頭,便連忙抱著孩子快步離開了,邊走邊小聲叮囑:“乖乖,以后不能亂跑,這里不是玩的地方……”
孩子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墓園蔥蘢的樹木之后。
蕭燼卻依舊站在原地,如同一尊瞬間被冰封的雕像。山風更急,卷動著他的衣角,也吹不散他眼中翻涌起的驚濤駭浪。
剛才那一瞥,如同驚鴻,卻在他死寂的心湖投下了巨石。那雙眼睛……那種源自血脈深處的、近乎本能的悸動,讓他無法忽視。即便可能性微乎其微,他也必須確認——那是否是他在這世上,可能僅存的、真正的血緣羈絆?
他猛地轉頭,看向凌云他們警戒的方向,聲音因為某種極致的壓抑而顯得有些沙啞低沉,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急迫:
“凌云!”
“立刻去查!剛才那個孩子!是誰家的!住在哪里!所有信息!現在!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