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云!”
那一聲低喝,帶著蕭燼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緊繃與急迫,穿透了墓園略顯肅殺的風聲。
幾乎是在話音落下的瞬間,凌云的身影便如同鬼魅般出現在蕭燼身側不遠,速度快得驚人,顯然一直保持著最高度的警戒。他立刻注意到了君上不同尋常的神情——那是一種極其罕見的、冰封面具驟然開裂的震動,盡管只有一剎那,卻足以讓跟隨蕭燼多年的凌云心頭劇震。
“君上?”凌云壓低聲音,目光銳利地掃向方才那對婦孺消失的方向,手已下意識按在了腰間隱蔽的通訊器上。
蕭燼深深吸了一口氣,山間微涼的空氣涌入肺腑,勉強壓下胸膛里那股翻江倒海般的悸動。他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底的驚濤駭浪已被強行壓回深處,重新覆上寒冰,但那冰層之下,卻有暗流以更洶涌的姿態奔突。
“立刻去查,”蕭燼的聲音恢復了慣常的冷冽,卻字字清晰,帶著不容置疑的分量,“剛才那個孩子。年齡約三到四歲,身穿鵝黃色連帽衛衣,深色背帶褲。跟隨一名中年婦女,稱呼其為‘吳阿姨’。我要知道他的所有信息——姓名、年齡、出生日期、家庭住址、父母背景……所有!”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孩子消失的林木掩映處,仿佛要穿透那些障礙。那孩子的眉眼,尤其是那雙清澈明亮、帶著懵懂好奇的黑眸,如同最鋒利的刻刀,在他堅冰般的心防上,劃下了一道無法忽視的痕跡。
“是!”凌云沒有任何猶豫,立刻領命。他沒有問為什么,作為“暗影”的核心成員,他深知服從是第一要務,尤其是當君上流露出如此罕見情緒的時候。他快速通過對講系統,將指令分解下達給外圍警戒的其他隊員,同時自己親自調取墓園入口及周邊的監控權限——盡管這種公共墓園的監控通常形同虛設,但“燼”集團的技術部門,有辦法在最短時間內獲取他們需要的任何影像資料。
巖剛如同一座沉默的山岳般靠近,警惕地守護在蕭燼側后方,目光如鷹隼般掃視著周圍每一個可能藏匿風險的角落。君上的異常,讓他將警戒級別提到了最高。
蕭燼沒有再說話,他只是沉默地站在原地,望著父母墓碑前那束素凈的白菊,山風拂過,花瓣微微顫動。方才那孩童天真好奇的一瞥,與眼前墓碑上冰冷的名字形成了尖銳的對比,一種極其復雜的情緒在他心底蔓延開來——那是深埋的傷痛、蝕骨的仇恨,與一絲突如其來的、近乎荒謬的柔軟希望交織在一起的混亂。
如果……那孩子真的與他有關……
不,不可能。五年前她離開時,他們之間已近乎決裂,她那樣決絕,帶著被誤解的憤怒與失望,怎么可能……
可是,那眉眼間的神韻,那種源自血脈深處的悸動感,又該如何解釋?
紛亂的思緒如同糾纏的藤蔓,勒得他心臟隱隱作痛。五年鐵血生涯磨礪出的強大意志力,在此刻竟有些搖搖欲墜。他猛地攥緊了拳頭,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細微的刺痛讓他重新凝聚起心神。
現在不是胡思亂想的時候。一切,等調查結果。
“君上,”凌云的聲音打斷了蕭燼的沉思,他手中拿著一個特制的平板,屏幕亮著,“入口處一個老舊攝像頭拍到了模糊影像,正在做增強處理。另外,已經安排人調取附近道路監控,追蹤那輛接走她們的普通灰色家用轎車。吳阿姨的身份也在排查中,本地的家政服務人員數據庫正在比對?!?/p>
“要快?!笔挔a只說了兩個字。
“明白。”
蕭燼最后看了一眼父母的墓碑,彎腰,用指尖輕輕拂去墓碑邊緣的一點塵土,動作帶著一種與周遭冷硬氣質不符的輕柔。
“爸,媽,我改天再來看你們?!?/p>
說完,他毅然轉身,不再停留。黑色西裝挺括的背影,在陰沉天色和寂寥墓園的映襯下,顯得格外孤絕,卻也更加挺拔,仿佛任何情緒的風暴都無法將他摧毀,只會讓他更加堅定地走向既定的目標。
車門關閉,將墓園陰冷的風與沉重的氣息隔絕在外。車內溫暖而安靜,但氣壓卻低得可怕。蕭燼靠在后座,閉目養神,但微微顫動的睫毛和始終緊抿的薄唇,泄露了他內心絕非平靜。那個鵝黃色的身影和那雙眼睛,在他緊閉的黑暗視野里反復浮現,揮之不去。
凌云坐在副駕駛,手指在平板上快速滑動,處理著不斷傳來的信息碎片。巖剛專注地駕駛著車輛,平穩地駛離郊區,向著城市中心返回。
突然,凌云的平板發出輕微的提示音。他迅速查看,然后轉頭,語氣帶著一絲振奮:“君上,車輛追蹤到了。那輛灰色轎車最后駛入了‘碧波苑’小區,這是一個中檔住宅區,建成約有十年。吳阿姨的身份初步確認,名叫吳秀芹,48歲,本地人,長期從事家政保姆工作,目前登記的服務家庭住址,正是碧波苑小區7棟302室。雇主信息顯示為一位獨居的年輕女性,名叫……蘇晚。”
“蘇晚?”蕭燼倏然睜開眼,重復著這個名字。很普通的名字,沒有任何特別的聯想。不是她……不是他記憶里的那個名字。一絲說不清是失望還是松動的情緒掠過心頭。
“是的,蘇晚。年齡登記為26歲。從事自由插畫師工作。資料顯示她是三年前搬到江城的,戶籍所在地是臨省一個縣城。社會關系簡單,深居簡出。”凌云快速匯報著剛獲取的有限信息,“關于那個孩子……”
他停頓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措辭:“目前沒有直接查到該住戶有登記在冊的未成年子女信息。戶籍系統里,蘇晚是未婚狀態。不過,這種非正規雇傭的保姆,照顧的孩子未必是雇主本人的,也可能是親戚朋友臨時托付。需要進一步核實。”
沒有登記的孩子?蕭燼的眉頭蹙得更緊。是刻意隱瞞,還是另有隱情?
“那個孩子的影像呢?”他問。
“入口攝像頭畫面增強完成,但角度和清晰度有限,只能看到一個側影和背影,無法清晰辨認面部特征。正在嘗試從其他角度尋找可能拍到的監控,比如小區內部或周邊商鋪,但需要時間。”凌云將平板向后遞去,屏幕上顯示著一張經過技術處理的靜態圖片,畫面粗糙,只能依稀辨認出一個穿著鵝黃色衣服的小小身影被一個婦女牽著,正走向一輛轎車。
即使畫面模糊,那小小的身影,那衣服的顏色,依然讓蕭燼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盯著那張圖片看了幾秒,沉聲道:“查清楚這個蘇晚。所有的社會關系,經濟往來,過去幾年的行蹤軌跡,尤其是……五年前,她在哪里,做了什么。還有,重點查她身邊是否有一個三到四歲左右的孩子,孩子的具體信息,出生證明,就醫記錄,一切痕跡?!?/p>
“是!”凌云凜然應命。他明白,這個突如其來的孩子,其重要性在君上心中,恐怕已經瞬間拔高到了與復仇計劃幾乎同等,甚至更為優先的位置。
“另外,”蕭燼補充道,眼神重新變得銳利如刀,“江家、趙家、王家那邊,按照原定計劃進行。通知下去,‘斷流’計劃,可以開始第一步了?!?/p>
“斷流”計劃,是蕭燼為瓦解江家及其盟友商業帝國所制定的系統性打擊方案的第一步,旨在精準切斷他們最關鍵的資金鏈和核心供應鏈。
“是!我立刻安排?!绷柙蒲壑虚W過一絲冷光。商業戰場上的無聲廝殺,即將拉開血腥的序幕。
車子駛入市區,周圍的喧囂逐漸取代了墓園的沉寂。但車內的空氣,卻仿佛凝固著,比墓園更加肅殺。
蕭燼重新看向窗外飛速倒退的城市景象,目光沉靜,卻比之前多了幾分難以捉摸的深沉。那個驚鴻一瞥的孩子,像一顆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的漣漪,正在迅速擴散,或許將徹底改變某些早已注定的軌跡。
碧波苑小區,7棟302室。
這是一套兩居室,裝修簡約溫馨,充滿生活氣息,墻上掛著不少充滿童趣和想象力的插畫作品??諝庵袕浡娘埐讼愫鸵唤z油畫顏料的味道。
小小的客廳里,一個穿著鵝黃色衛衣、背帶褲已經換成舒適居家服的小男孩,正坐在地毯上,專注地擺弄著一堆積木。他臉蛋粉嫩,睫毛又長又密,微微卷曲的黑發柔軟地貼在額前,抿著小嘴認真的樣子,可愛得讓人心都要化了。
廚房里傳來炒菜的聲音,系著圍裙的吳秀芹正在忙碌。她是個面相和善的中年婦女,手腳麻利。
客廳通往陽臺的玻璃門邊,一個年輕女子靜靜站著。她穿著簡單的米白色家居服,身形纖細,長發松松地挽在腦后,露出白皙優美的脖頸。她的容貌清麗溫婉,尤其是一雙眼睛,清澈柔和,但此刻眼底深處卻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憂慮和疲憊。她就是蘇晚。
她的目光,落在玩耍的孩子身上,溫柔如水,卻又夾雜著復雜難言的情緒。
“媽媽!”小男孩忽然抬起頭,舉起手中一個歪歪扭扭的“房子”,獻寶似的對著蘇晚笑,露出幾顆小米牙,“看!寶寶搭的房子!給媽媽?。 ?/p>
那笑容純粹而燦爛,瞬間驅散了蘇晚眉宇間的陰霾。她走過去,蹲下身,接過那不成形的“房子”,溫柔地揉了揉孩子的頭發:“謝謝寶寶,真棒。不過,寶寶要記住,在外面不能亂跑,要緊緊跟著吳奶奶,知道嗎?今天在墓園,嚇到媽媽了?!?/p>
小男孩,小名寶寶,大名蘇嶼,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奶聲奶氣地說:“寶寶知道了。可是……那里有個叔叔,一個人,站在那里,好奇怪。”他歪著小腦袋,努力回憶著,“他看著寶寶,寶寶也看他了。他……好像有點難過?!?/p>
叔叔?蘇晚的心猛地一跳。墓園那種地方,獨自站立的男人?她下意識地摟緊了孩子,一種莫名的不安襲上心頭。是巧合嗎?還是……難道真的是他?蕭燼?他回來了?而且……看到了孩子?這個念頭讓蘇晚脊背發涼。她下意識地摟緊了孩子,一種源自過往的、深刻的恐懼襲上心頭。如果讓他知道嶼兒的存在……她不敢想象后果。
“寶寶看錯了吧,”蘇晚強自鎮定,柔聲說,“那里都是去看望親人的叔叔阿姨,可能只是累了。以后我們不去那邊玩了,好不好?”
“好?!碧K嶼乖巧地應道,注意力很快又被積木吸引過去。
蘇晚站起身,走到窗邊,望著樓下小區里散步的人群,手指無意識地絞在一起。今天帶寶寶去墓園看望一位故去的長輩(她編織的善意謊言),沒想到孩子一時好奇跑開,竟似乎遇到了什么人。但愿只是自己多心。江城這么大,那個人……應該早就離開,或者根本不會再記得她們母子了吧?
她輕輕嘆了口氣,目光重新變得堅定。無論如何,她都要保護好寶寶,這是她現在生活的全部意義。
“小晚,飯好了,帶孩子來吃飯吧?!眳切闱鄱酥俗叱鰪N房,招呼道。
“來了,吳姐,辛苦你了?!碧K晚收斂心神,換上笑容,走過去幫忙擺碗筷。
餐桌上,簡單的三菜一湯,熱氣騰騰。蘇嶼自己拿著小勺子,吃得津津有味,偶爾抬起沾著飯粒的小臉,沖著媽媽甜甜一笑。
看著孩子天真無邪的笑臉,蘇晚心中那點不安暫時被壓了下去。也許,真的只是虛驚一場。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在她所住的這棟普通居民樓外,看似平靜的傍晚時分,已有數雙訓練有素的眼睛,借助各種不起眼的偽裝,將這里納入了嚴密的監控網絡。關于她和孩子的一切信息,正被一張無形的大網快速搜集、分析,即將呈送到那個足以令江城變天的男人面前。
夜色,緩緩籠罩了江城。
城市的霓虹次第亮起,掩蓋了無數正在滋生的暗流與即將爆發的風暴。
蕭燼站在“云頂天宮”巨大的落地窗前,手中拿著凌云剛剛送來的、關于“蘇晚”的初步調查報告。資料很薄,顯示出一個背景簡單、生活規律的年輕單親媽媽形象。沒有任何跡象表明她與他記憶中的那個人,或者與五年前的蕭家變故有任何關聯。
除了……她身邊那個沒有正式登記、來歷似乎有些模糊的孩子。
報告末尾附著一張偷拍到的照片,像素不高,是在小區游樂場遠處用長焦鏡頭拍攝的。照片里,蘇晚正彎腰微笑著給一個背對鏡頭、穿著鵝黃色衛衣的小男孩整理衣服,側臉溫柔。
蕭燼的目光死死鎖在那個小小的背影上。
良久,他放下報告,拿起桌上的內部加密電話,撥通了一個號碼。
“幽瞳?!?/p>
“君上。”電子合成音響起。
“追加一項最高優先級任務,”蕭燼的聲音在空曠的房間里回蕩,冰冷而決絕,“動用一切資源,核實‘蘇晚’及其孩子的真實身份。我要知道,這個孩子,到底是誰?!?/p>
他頓了頓,一字一句,如同冰珠墜地:
“以及,他的生父,是誰。”
窗外,江城的夜,越發深沉了。山雨欲來,風已滿樓。而一場因驚鴻一瞥而引發的、遠超商業復仇范疇的波瀾,才剛剛開始蕩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