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國際機場,貴賓通道。
皮鞋踩在大理石地面的聲音規律而清晰,每一步都像丈量過,帶著某種難以言喻的節奏感。男人身姿筆挺,穿著剪裁合體的墨色西裝,沒有打領帶,襯衣領口隨意解開一顆紐扣,卻絲毫不顯散漫,反而透出一股內斂的鋒銳。
他面容輪廓深邃,眉眼如墨裁,鼻梁高挺,唇線平直。最引人注目的是那雙眼睛,沉靜得像結了冰的寒潭,目光所及,空氣似乎都凝滯了幾分。周身沒有任何多余的飾物,唯有無形中散發的、久居上位的壓迫感,讓通道兩側訓練有素、見慣名流的機場工作人員都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垂首恭立。
蕭燼。
這個名字,在過往五年,于這座江畔之城,幾乎已被遺忘,或只存在于某些茶余飯后帶著輕蔑的談資里。如今他踏足此地,卻仿佛自帶低氣壓中心,讓方圓十米內噤若寒蟬。
身后半步,跟著一位同樣西裝革履、神情冷肅的青年,是他的貼身助理,凌云。凌云手中僅提著一個輕便的公文包,步履無聲,銳利的目光習慣性地掃過四周每一個可能藏匿風險的角落。
通道盡頭,玻璃門外,江城初夏熾熱的陽光有些晃眼。車流喧囂隱約傳來,屬于這座繁華都市的、熟悉的浮躁氣息撲面而來。
蕭燼腳步未停,徑直向外走去。
“君上,”凌云適時上前,聲音壓得極低,僅容兩人聽見,“車已備好。按您的吩咐,住處安排在‘云頂天宮’,那邊一切已準備妥當。另外……”他略一遲疑,“需要通知江家嗎?”
“江家?”蕭燼薄唇微動,吐出兩個字,聽不出什么情緒,但周圍的溫度似乎又降了一度。
凌云立刻噤聲。
“直接去公司。”蕭燼道,目光掠過機場外川流不息的車輛,最終落向城市中心那片鋼鐵森林的方向。那里,有他五年忍辱,五年蟄伏,五年浴血搏殺換來的龐大商業帝國一角,也是他此番回歸,必須首先握于掌中的權柄。
“是。”凌云頷首,快步上前引路。一輛看似低調、實則經過頂級防彈改裝的黑色轎車,已如沉默的巨獸般悄無聲息地滑至門前。
車門打開。
就在蕭燼即將俯身入內的剎那,機場廣場巨大的電子廣告屏上,畫面切換。一場本地財經訪談節目正在直播,被采訪的女人妝容精致,笑容得體,正是江城商界近年來風頭正勁的新貴,江氏集團代總裁——江雨柔。
蕭燼的動作頓住,側眸,目光如冷電般射向屏幕。
屏幕里的江雨柔,正侃侃而談,言語間自信滿滿:“……江氏未來的發展,將繼續聚焦高端地產和跨境金融板塊,我們有信心在三年內,讓集團的市值再翻一番。至于一些陳年舊事,或是不合時宜的‘故人’,我認為,過去的就該讓它徹底過去,人要向前看,集團的發展更是如此。”
主持人適時追問:“江總所說的‘故人’,是否指五年前與您有過婚約,后來卻……銷聲匿跡的那位蕭先生?最近似乎有傳聞,他可能回到了江城?”
江雨柔臉上的笑容不變,眼神卻掠過一絲幾乎難以察覺的冷峭與厭惡,她抬手優雅地拂了一下耳邊的碎發,對著鏡頭,清晰而緩慢地說道:“有些名字,提起來都是一種浪費。江氏,乃至我江雨柔本人,與那個不堪的過去,早已毫無瓜葛。一個在婚禮當天就被證明是徹頭徹尾失敗者的人,不配再與江家產生任何聯系,也不配……再出現在我的世界里。”
“嘩——”
不是屏幕里的聲音,而是蕭燼身后,凌云手中一個剛取出的輕薄平板電腦,因驟然加重的指力,邊緣發出輕微的悲鳴。凌云面沉如水,眼中殺機一閃而逝。
蕭燼卻只是靜靜地看著屏幕。
畫面中的江雨柔,依舊光彩照人,言辭鋒利,享受著眾人的矚目與恭維。那場五年前幾乎將他打入塵埃、受盡屈辱的婚禮,那封當眾砸在他臉上、撕得粉碎的婚書,那一聲聲刻薄的“你也配?”……如今從她口中說出,竟已如此輕描淡寫,甚至帶著一種勝利者清掃戰場般的高高在上。
冰冷的寒意,以蕭燼為中心,悄然擴散。幾個恰好路過的旅客莫名打了個寒顫,疑惑地看了看明明晴朗的天空。
屏幕上的訪談還在繼續,吹捧著江雨柔的“商業遠見”與“果決手腕”。
蕭燼收回目光,臉上依舊沒什么表情,只是那雙眼眸深處,仿佛有萬載寒冰凝結,又似有漆黑的風暴在無聲醞釀。他彎下腰,坐進車內。
車門輕輕閉合,將外界的一切喧囂與那刺目的屏幕光影隔絕。
車內空間寬敞,彌漫著極淡的冷冽松木香氣。蕭燼靠在后座,闔上雙眼,手指無意識地在真皮扶手上輕輕敲擊。
五年前,江城蕭家驟逢巨變,父母蒙冤身亡,家產被奪,他被污名纏身,從云端跌落泥濘。婚禮變鬧劇,淪為全城笑柄。彼時江雨柔的絕情與羞辱,不過是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也是讓他徹底看清世態炎涼、人心鬼蜮的清醒劑。
之后,他被迫遠走海外。那是一片真正弱肉強食、法則猙獰的世界。五年,他掙扎于生死邊緣,穿梭于槍林彈雨,從尸山血海中爬出,于絕境中握住了力量與權柄的鑰匙。他創立的“燼”集團,如今已是橫跨多個大陸、觸角深入各界、令人聞之色變的龐然大物。而他本人,更是被地下世界尊稱為——
“君上”。
意即,君主之上,眾生俯首。
此次歸來,他攜著滔天權勢與刻骨寒意。昔日的債,該清算了;被奪走的東西,該拿回來了;而那些踐踏過他的人……也該嘗嘗,何為絕望。
“凌云。”蕭燼開口,聲音平靜,卻讓前座的凌云瞬間繃直了背脊。
“屬下在。”
“查。”蕭燼依舊閉著眼,“我要知道,我‘離開’這五年,江城都有哪些人,哪些家族,‘幫襯’過江家,又或是,在我蕭家的廢墟上,撿到了多少好處。名單要詳細。”
“是!”凌云毫不猶豫地應道。
“還有,”蕭燼緩緩睜開眼,看向車窗外飛速倒退的城市街景,那些熟悉的、陌生的景象交織閃過,“查清楚,當年我父母的事,背后到底是誰在操控。江家在其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
“是!君上放心,暗影各部已陸續就位,最遲今晚,初步情報就會匯總過來。”
蕭燼不再說話。
黑色轎車流暢地駛入江城中心商務區,最終停在一棟高聳入云、造型極具未來感的摩天大樓地下專屬車庫。這里,是“燼”集團在東亞區的總部樞紐,亦是蕭燼此次坐鎮江城的中樞。
電梯直達頂層。
整層樓被打通,視野極其開闊。落地窗外,大半個江城的繁華盛景盡收眼底,江水如帶,穿城而過。辦公室的裝修風格冷硬而簡約,以黑、灰、銀為主色調,充滿了高科技感與不容置疑的權威氣息。
蕭燼徑直走到巨大的辦公桌后坐下。桌上除了一個超薄顯示屏,空無一物。
凌云迅速將手中的平板電腦連接上主系統,調出數份加密文件。
“君上,這是目前匯總的,江城本土對您歸來反應最強烈的幾方勢力簡報。”凌云操作著,將畫面投射到一側的墻壁上,“以江家為首,依托這五年吞并蕭家部分產業后的膨脹,聯合了趙、王、李等幾家,形成了一個利益同盟,目前基本壟斷了江城高端地產和部分金融渠道。他們對您的回歸,表面尚無公開動作,但暗地里小動作頻頻,似乎在試探,也似乎在串聯。”
畫面切換,出現幾張照片和資料。
“趙家,主營建材,當年是蕭氏供應鏈上的重要一環,蕭家出事后迅速倒向江家,提供了關鍵性的‘證據’。”
“王家,傳媒起家,操控輿論,五年前對您和蕭家的負面報道,超過七成出自他們旗下媒體。”
“李家……”
蕭燼目光淡漠地掃過那一張張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那些資料上記載的,是他們這五年如何依附江家,如何瓜分蕭家遺產,如何步步高升。
“跳梁小丑。”他評價道,語氣里聽不出喜怒。
“另外,”凌云繼續匯報,語氣加重了幾分,“我們監測到,江雨柔近期與來自省城的一個大家族接觸頻繁,似乎有意引入更強力的外援,鞏固地位,也可能是……針對您的可能回歸做準備。”
“省城?”蕭燼指尖在光滑的桌面上輕輕一點,“哪家?”
“目前跡象指向,是省城的周氏。”
蕭燼眼中掠過一絲極淡的嘲弄。周氏?倒也算是個龐然大物,可惜……
“不必理會。”他淡淡道,“繼續監控。我們的目標,首先是江城。釘子,要一根一根拔掉;債,要一筆一筆討還。就從……”
他目光落在屏幕上江雨柔神采飛揚的照片上,停了片刻,移開。
“從明天開始。通知下去,明天上午九點,集團召開進駐江城后的第一次高層戰略會議。同時,以我的名義,向江城商會發一份告知函,簡單點,就寫——蕭燼,回來了。”
“是!”凌云眼中閃過一絲興奮的光芒。他知道,君上這簡短的幾句話,意味著席卷江城的風暴,將從明日正式拉開序幕。
“還有一件事,”蕭燼像是突然想起什么,看向凌云,“我讓你找的人,有消息了嗎?”
凌云神色立刻變得無比肅穆,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回君上,我們動用了‘暗影’最高級別的信息網絡,正在全球范圍內篩查。但當年……痕跡被清理得非常干凈。目前只有一條模糊線索指向東南亞,還需要時間核實。請您再給屬下一點時間。”
蕭燼沉默了片刻,揮了揮手。
“下去吧。”
“是。”凌云躬身,悄無聲息地退出了辦公室。
巨大的空間里,只剩下蕭燼一人。他站起身,走到落地窗前,俯瞰著腳下燈火漸次亮起的城市。
江城,我回來了。
帶著煉獄歸來的火焰,與清算一切的冰冷。
那些欠下的,該還了。
他拿起內部通訊器,撥通一個號碼,聲音在空曠的房間里清晰回蕩:“凌霜,幫我安排一件事。明天下午,我要去一個地方。”
“是,君上。請問您要去哪里?”
蕭燼望著窗外某個方向,那是江城墓園所在的遠郊,夜色中一片沉寂的黑暗。
“南山墓園。”
通話結束。辦公室重新陷入一片寂靜,唯有窗外城市的霓虹,透過玻璃,在他深邃的眼底,投下變幻莫測的光影。
五年的蟄伏與征戰,早已將當初那個或許還有幾分溫情的青年,磨礪成了如今心思深沉、殺伐決斷的君王。溫情?那東西太奢侈,也太脆弱,早就在五年前那場大雪和羞辱中被碾碎了。
如今剩下的,唯有鋼鐵般的意志,與足以焚毀一切仇敵的冰冷火焰。
他回到辦公桌前,打開那個唯一的超薄顯示屏。屏幕亮起,幽藍的光映著他沒有表情的臉。上面開始自動滾動播放一些加密的全球金融市場數據、待批閱的跨國并購案概要,以及“燼”集團旗下各板塊的即時運營狀態。
他的目光專注,迅速處理著這些足以影響世界經濟格局的信息,仿佛剛才那短暫的波動從未發生。
時間悄然流逝。當蕭燼批閱完最后一份文件,窗外已是夜色深沉,江對岸的霓虹招牌閃爍成一片迷離的光海。
他站起身,活動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頸。手機在此時震動了一下,是凌云發來的加密信息,內容只有一行字:“君上,目標已出現在‘金鼎’會所,與趙家、王家的人在一起。”
蕭燼看了一眼,眼神沒有絲毫波瀾,隨手刪除了信息。
金鼎會所,江城頂級銷金窟之一,也是那些所謂“上流人士”最熱衷的交際場。江雨柔此刻在那里,與趙家、王家的人“在一起”,談的是什么,不言而喻。
或許是在商量如何應對他的歸來?或許是在籌劃新的利益分配?又或者,只是單純享受他們竊取來的盛宴?
蕭燼走到酒柜前,給自己倒了一杯冰水,仰頭飲盡。冰冷的液體劃過喉嚨,卻澆不滅心頭那簇幽暗的火。
他不需要現在去做什么。貓捉老鼠的游戲,總要給老鼠一點自以為安全的時間,一點徒勞掙扎的空間,最后的絕望才會更加甜美,不是么?
放下杯子,他拿起搭在椅背上的西裝外套,搭在臂彎,向門外走去。
電梯直通地下專屬車庫。那輛黑色轎車已經安靜地等在那里。
“君上,回云頂天宮嗎?”駕駛位上,是另一位神情冷峻、如同巖石般的護衛,代號“巖剛”。
“嗯。”蕭燼坐進車內,再次闔上眼。
轎車平穩地滑出車庫,融入江城絢爛而冰冷的夜色車流之中。
云頂天宮,并非真正的宮殿,而是位于江城唯一一座天然山體公園頂端的頂級豪宅區,一共只有七套莊園式別墅,象征意義遠大于居住價值。能入住者,非富即貴,且貴不可言。蕭燼的住處,是位置最好、占地面積最大的一套,可以三百六十度無死角俯瞰整個江城。
車子駛入莊園大門,穿過精心布置的園林景觀,停在那棟如同現代藝術館般的別墅主門前。
蕭燼下車,夜風拂過,帶著山間特有的清新涼意,也帶來了遠處城市隱約的喧囂。
他站在門前,沒有立刻進去,而是回頭,再次望向山下那片璀璨星河般的城市燈火。
那里,有他曾經的榮耀與溫暖,也有他最深的恥辱與傷痛。
明天,一切都將不同。
看了許久,他轉身,推開厚重的入戶門。
別墅內部燈火通明,卻空無一人,只有頂級智能家居系統感應到主人回歸,無聲地調節著光線與溫度。風格一如他的辦公室,極度簡潔、冷硬,沒有多余的裝飾,也沒有絲毫“家”的溫暖氣息。
這里,只是一個據點,一個暫時落腳的堡壘。
蕭燼徑直上了二樓,走進主臥室。他脫下西裝外套,解開襯衫最上面的兩顆扣子,走到與臥室相連的寬敞露臺上。
露臺正對江城最繁華的中央商務區,江雨柔的江氏集團總部大樓,那棟曾經屬于蕭氏、如今掛著巨大“江”字logo的建筑,在夜色中依舊燈火通明,格外醒目。
蕭燼倚著冰冷的欄桿,點燃了一支煙。猩紅的火點在黑暗中明滅。
他很少抽煙,除非在極度壓抑,或者需要思考的時候。
煙霧裊裊升起,模糊了他棱角分明的側臉,也模糊了遠處那棟大樓的輪廓。
五年了。
江雨柔,你可知道,你如今擁有的一切,踩著的是誰的尸骨?
你可曾有過一絲一毫的悔意?
或許沒有吧。畢竟,在你眼里,當年的蕭燼,只是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連被你提及,都是一種“浪費”。
蕭燼嘴角勾起一抹冰冷到極致的弧度。
那就讓我這個“浪費”的名字,重新成為你,乃至整個江城,所有人午夜夢回時,最恐怖的夢魘吧。
他彈掉煙灰,拿出手機,找出一個幾乎從未主動撥打過的、屬于江城本地的號碼。
猶豫了零點一秒,他按下了撥打鍵。
響了三聲,對面接通,傳來一個略顯蒼老、卻依舊沉穩的聲音,帶著掩飾不住的驚訝與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喂?請問是哪位?”
蕭燼沉默了兩秒,對著話筒,緩緩開口,聲音平靜無波:
“陳伯,是我。”
“蕭燼。”
“我回來了。”
電話那頭,是長久的、死一般的寂靜。只有粗重而壓抑的呼吸聲,泄露了接聽者內心是何等的驚濤駭浪。
許久,那個蒼老的聲音才再次響起,帶著哽咽,帶著難以置信的狂喜,更帶著一種沉冤待雪的激動:
“少……少爺?!真的是您?!您……您終于……回來了!”
蕭燼聽著那熟悉的、帶著哽咽的聲音,望著腳下璀璨而冰冷的世界,眼神幽深如古井。
“嗯,回來了。”
“有些賬,該算了。”
夜風驟急,吹散了最后一縷煙跡,也仿佛吹響了無聲的號角。
山下的江城,依舊歌舞升平,紙醉金迷,對即將降臨的、足以顛覆一切的風暴,渾然未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