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十一點四十七分。
何黎獨自坐在公寓的書桌前,筆記本電腦屏幕在黑暗中泛著冷白的光。窗外,城市的霓虹燈像某種緩慢流淌的液態金屬,沿著玻璃窗的邊緣滑落。自從王梓晨發出警告后,他已經連續三天失眠,每一次閉眼都會看見那些扭曲的時間線——室友婚禮上不合時宜的白色玫瑰,實習生那雙與霸凌者驚人相似的眼睛。
電腦突然發出輕微的蜂鳴聲。
不是郵件提示,不是消息通知,而是一種低頻的震動,像是從屏幕深處傳來的**。何黎下意識地坐直身體,手指懸在鍵盤上方。屏幕右下角,一個從未見過的圖標正在閃爍——那是一面破碎的鏡子,裂痕中透出詭異的藍色光芒。
他的心跳開始加速。
圖標自動展開,占據整個屏幕。黑色的背景上浮現出一行白色小字,用的是他從未見過的字體,筆畫鋒利如刀:
**“觀看,然后選擇。你的時間不多了。”**
視頻開始播放。
首先出現的是一片混沌的灰色。那不是霧,也不是煙,更像是某種被撕碎的空間本身。鏡頭緩緩推進,穿過那片灰色,何黎看見了——
第一個世界。
那是一座倒懸的城市。摩天大樓的尖頂刺向地面,車輛像凝固的雨滴懸掛在半空,行人保持著行走的姿勢,但他們的身體已經半透明化,像褪色的底片。街道上,時鐘的指針同時指向所有數字,又仿佛從未移動過。畫外傳來持續的低頻噪音,像是無數人在遙遠的地方同時尖叫,卻被拉長、扭曲成了永恒的嗡鳴。
“平行世界編號AX-792,”一個經過處理的聲音響起,機械而冰冷,“因關鍵節點被強行修改,導致時間錨點失效。于修正后第47小時完全崩解。”
畫面切換。
第二個世界是一片純白。不是雪,不是光,而是一種吞噬一切的空白。空白中有模糊的人形輪廓在掙扎,他們的動作緩慢得令人窒息,每一次抬手都需要數分鐘。其中一個人形轉向鏡頭——如果那還能被稱為臉的話——它的五官正在融化,像蠟一樣滴落,在下巴處重新凝結成新的器官,眼睛長在了額頭上,嘴巴分裂成三瓣。
“平行世界編號DG-155。時間線干預導致因果鏈斷裂。現實結構開始自我吞噬。”
何黎感到喉嚨發干。他伸手去拿水杯,卻發現自己的手在顫抖。
第三個世界最令人不安。
那看起來幾乎正常——陽光明媚的公園,孩子們在秋千上歡笑,鴿子在廣場上啄食。但仔細看,所有影子都指向錯誤的方向。人們的動作有微妙的延遲,就像劣質的視頻流。一個母親呼喚孩子,孩子轉身微笑,但嘴型與聲音差了整整三秒。然后,如同老式電視機失去信號,整個世界開始出現雪花點。先是邊緣,然后蔓延到中心。公園、人群、天空,一切都在分解成黑白噪點,最后坍縮成一個閃爍的光斑,消失在黑暗中。
“這是上周發生的事,”那個聲音說,“就在你‘修正’了高中班主任車禍事件的同一小時。”
何黎的呼吸停止了。
視頻畫面切換到一個蒙面人的特寫。他穿著簡單的黑色高領衫,臉上覆蓋著光滑的銀色面具,沒有眼孔,沒有開口,只有反射著周圍微光的曲面。面具表面偶爾會閃過幾行快速流動的數據流,像是某種活著的紋路。
“何黎。”蒙面人開口,聲音經過處理,卻意外地帶著一絲疲憊,“我們觀察你很久了。”
何黎下意識地看向電腦攝像頭,仿佛對方真能看見他。
“你以為自己在修正錯誤,在拯救悲劇。”蒙面人的身體微微前傾,面具上流動的數據加快了速度,“但你不知道時間是什么。時間不是一條線,而是一張網。你扯動其中一個節點,整張網都會震顫。有些震顫會平息,有些則會撕裂網絡本身。”
屏幕上同時彈出十幾個小窗口,每一個都展示著不同的崩壞場景:海水倒灌進燃燒的天空,建筑像軟糖一樣彎曲,人類變成幾何圖形的集合體……
“這些世界都曾真實存在。”蒙面人說,“它們因為像你這樣的干預者而消失。不是毀滅,是‘從未存在過’。比死亡更徹底的抹除。”
何黎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盡管只是對著空房間低語:“你們是誰?”
仿佛聽到了他的問題,蒙面人繼續說:“我們被稱為‘鏡無痕’。我們的職責是維護現實結構的穩定。不是保護某個特定世界,而是確保多元宇宙的整體性不被破壞。”
他停頓了一下,面具上的數據流突然變成刺眼的紅色。
“你的每一次干預,都在加速你所在世界的崩壞進程。你室友的突然結婚,霸凌者弟弟的出現——這些只是表層癥狀。深層結構已經開始龜裂。繼續下去,你的世界將在六個月內達到臨界點。”
何黎想起王梓晨的話:“時間線有自我修復能力……”
“自我修復的前提是損傷不超過閾值。”蒙面人打斷了他的思緒,“你已經越界了。三次重大修正,十七次微小調整,每一次都在削弱現實的韌性。現在,裂縫已經產生。”
屏幕上出現了一個復雜的多維圖表,何黎看不懂那些符號,但他能看懂那條急劇下降的紅色曲線,以及標著“當前世界”的光點正在向懸崖邊緣移動。
“停止所有行動。”蒙面人的聲音變得強硬,“停止使用你的能力,停止試圖‘修正’過去。接受這個世界本來的樣子,包括它的痛苦和不公。”
“如果我不呢?”何黎聽見自己問,盡管他知道對方聽不見。
面具上的數據流凝固了一瞬。
“那么我們將采取必要措施。”蒙面人說。他沒有解釋“必要措施”是什么,但語氣中的寒意穿透了屏幕,“我們寧愿失去一個世界,也不能讓崩壞蔓延到相鄰的維度。這是最后通牒。”
視頻開始閃爍。
“記住,你看到的這些影像,都曾是一個人的家鄉,一個人的全部。”蒙面人的聲音逐漸遠去,“不要讓你的世界成為下一個。”
屏幕驟然變黑。
幾秒鐘后,電腦恢復正常桌面,仿佛什么都沒有發生過。沒有圖標,沒有記錄,沒有緩存文件。只有何黎急促的呼吸聲在房間里回蕩。
他緩緩靠向椅背,感到一陣眩暈。窗外的城市依然燈火通明,但此刻在他看來,那些光芒變得脆弱而不真實,像是畫在紙上的圖案,隨時可能被撕碎。
書桌上,他和大學室友的合影里,那個聲稱“永不結婚”的男孩笑得很燦爛。何黎記得,在原時間線里,這張照片應該在兩年前的一次爭吵后被撕毀。
他修改了那次爭吵。
現在照片還在,但照片里的人已經走向了完全不同的人生。
何黎抬起手,看著自己的掌心。就是這只手,曾經伸進時間的縫隙,拉回墜落的生命,改寫注定的結局。他曾以為那是救贖,是禮物。
現在他觸摸到的,只有冰冷的、逐漸蔓延的裂痕。
電腦屏幕突然又亮了一下,彈出一行小字,隨即消失:
**倒計時開始:179天23小時59秒。**
窗外,一片梧桐樹葉從枝頭脫落。它在風中旋轉下落,但在觸及地面的前一秒,何黎清楚地看見——它停頓了一幀。
就像視頻里那個遲了三秒微笑的孩子。
現實正在打嗝。
而他是病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