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屏幕藍光像一層薄霜,覆在何黎臉上。郵件提示音響起時,她正對著日記本上那幾頁陌生筆跡出神——墨跡很新,可紙張邊緣卻泛著與十年前日記本一致的淡黃。
發件人是一串亂碼。附件加載的進度條緩慢爬行,像某種蠕蟲。
照片彈出來的瞬間,何黎的手指僵在了觸控板上。
是高中教學樓的天臺。十七歲的她穿著洗得發白的校服外套,正趴在欄桿上望向遠處。拍攝角度很刁鉆,從斜后方的通風管道縫隙中偷拍。照片右下角的時間戳:2012年9月14日,下午4點32分——圖書館事件的前一天。
她從未去過天臺。至少記憶里沒有。
附言只有一行字,沒有標點,像冰冷的刀鋒劃過屏幕:
**我們知道你看到了什么**
何黎感到胃部一陣緊縮。不是恐懼,而是一種更原始的生理反應——就像站在懸崖邊緣時身體自發的戰栗。她調出郵件頭信息,追蹤IP的嘗試在第三跳就撞上了一堵墻:地址被嵌套在層層代理之后,像俄羅斯套娃,最里層是空的。
凌晨三點,她坐在電腦前編寫爬蟲腳本。窗外的城市沉在稀薄的夜霧里,路燈暈開一圈圈昏黃的光斑。代碼行在屏幕上滾動,何黎想起物理系校友昨天說的話:“觀測行為本身會擾動量子態……如果存在某種‘觀測者效應’的宏觀表現呢?”
追蹤程序在第四次嘗試時觸發了警報。
不是防火墻,而是更精巧的東西——一個蜜罐系統,偽裝成普通服務器,卻在被探測時反向植入追蹤代碼。何黎切斷網絡已經晚了,對方的數據包像水銀一樣滲進她的系統日志。她看著那些異常進程,忽然意識到:這不是防御,是邀請。
IP最后跳轉到一個位于城西數據中心的光譜地址。何黎記下坐標,關掉電腦。顯示器的反光暗下去,她在黑暗里坐了很長時間,聽見自己的心跳緩慢而沉重。
***
數據中心大樓像一座玻璃墓碑,矗立在晨霧中。何黎以檢修名義混進去時,清晨第一縷陽光正斜切過服務器機柜,在金屬表面拉出長長的冷光。
她要找的機架在負二層。走廊盡頭,安全門虛掩著,里面傳來鍵盤敲擊聲——急促、密集,像雨點打在鐵皮屋頂上。
推開門時,何黎看見一個瘦削的年輕人背對著她,面前六塊屏幕同時滾動著數據流。空氣里有臭氧和散熱風扇的嗡鳴。年輕人沒回頭,聲音很淡:“比預計晚了十七分鐘。你的爬蟲寫得不錯,但蜜罐識別算法有缺陷——正則表達式太貪婪了。”
“王梓晨?”何黎念出工作牌上的名字。
他終于轉身。很年輕,可能不到二十五歲,眼鏡片后的眼睛有種過度用眼后的血絲,但眼神異常清醒。“何黎。日記本多出三頁半,筆跡鑒定顯示書寫者與你慣用手相同但肌肉記憶不同,最近聯系過七位高中同學,其中四人聲稱2012年9月15日圖書館根本不存在。”他頓了頓,“需要我繼續嗎?”
何黎感到后背發涼:“你監視我。”
“我在調查數據泄露事件。”王梓晨調出一張拓撲圖,無數光點在地圖上閃爍,像星圖,“過去六個月,十七起異常泄露——不是黑客入侵,是數據自己‘長腳’。銀行流水記錄出現在公益服務器,醫療檔案出現在圖書館電子閱覽室緩存,甚至……”他放大其中一個節點,“甚至有一段2012年的全市監控錄像,憑空出現在今年新建的數據湖里。”
何黎看向那張圖。所有異常數據流的源頭都被標記為“鏡像節點”,而匯聚點——
“鏡無痕。”她念出那個代號。
王梓晨點頭,調出另一組數據。這次是照片:不同場景,不同年代,但構圖驚人相似——都是偷拍視角,都是事件發生的前一天。最后一張停在何黎收到的天臺照片。“這些照片出現在至少八個互不關聯的泄露事件里,像水印。而你,”他看向她,“是唯一出現在照片里的活人。”
“活人?”
“其他照片里的人,后來都死了。”王梓晨的聲音很輕,“意外、失蹤、或者官方記錄里的‘自然死亡’。時間都在照片標注日期之后的一周內。”
機房的冷氣似乎突然變重了。何黎看著屏幕上那些定格的面孔,年輕或蒼老,微笑或茫然。她想起日記本上那句警告,想起物理系校友提到的量子擾動,想起所有關于圖書館事件的矛盾記憶——像一面被打碎的鏡子,每個碎片都映出不同的真相。
“他們在篩選觀測者。”王梓晨忽然說。他調出一段頻譜分析圖,波形在某個頻率上呈現規律性擾動。“所有泄露事件都伴隨著微弱的電磁異常,頻率與高能物理實驗記錄的量子退相干波紋相似。鏡無痕——不管他們是什么——在利用數據泄露作為標記,標記那些能‘注意到矛盾’的人。”
他轉向何黎,屏幕的光在他臉上流動:“而你,可能是他們標記過的最特殊的案例。因為只有你,在收到警告后,不僅活著,還反向追蹤到了這里。”
服務器陣列深處傳來一聲輕微的咔嗒聲,像某種機械鎖扣合。何黎和王梓晨同時轉頭——所有屏幕突然黑屏,下一秒,同一行字在所有顯示器上逐字浮現:
**歡迎來到鏡子的另一面**
緊接著,數據流開始倒灌。不是入侵,是傾瀉:十年內的失蹤人口檔案、被撤銷的刑事案件卷宗、實驗室廢棄研究記錄……海量文件如瀑布般沖刷屏幕。而在這些碎片中,何黎看見了熟悉的名字、日期,甚至有一份泛黃的借閱記錄——
2012年9月15日,市圖書館,三樓B區,《量子力學與觀測者悖論》。
借閱人簽名欄里,是她自己的筆跡。
可她從未借過那本書。
王梓晨的手指在鍵盤上飛掠,試圖截流數據,但文件傳輸速度遠超物理極限。“這不是網絡傳輸,”他的聲音繃緊了,“這是量子隧穿……他們在直接改寫本地存儲的量子態。”
最后一份文檔彈出。那是一份組織結構圖,頂端寫著“鏡中組織·觀測者篩選計劃”,而何黎的名字出現在分支末端,標注狀態:**激活(異常值)**。
附件是一段十秒的視頻。點開后,何黎看見十七歲的自己站在圖書館三樓窗前,手里捧著那本《量子力學與觀測者悖論》。窗外是黃昏,天空呈現一種詭異的紫紅色。然后她——那個年輕的她——轉過頭,直視鏡頭,嘴唇動了動。
沒有聲音,但口型清晰可辨:
**快逃**
屏幕暗下去。機房的應急燈亮起,在金屬表面投下長長的影子,像無數道裂痕。何黎感到某種東西在記憶深處松動——不是畫面,不是聲音,而是一種知覺:紫紅色的天空,書頁間陳年紙張的氣味,以及那種被什么東西從世界背面凝視的寒意。
王梓晨拔掉服務器電源。寂靜驟然降臨,只有散熱風扇逐漸停轉的嗚咽。
“他們不是要殺你,”他低聲說,眼鏡片反射著應急燈的紅光,“他們是在標記你。因為你能看見鏡子里的裂痕。”
何黎看向自己顫抖的雙手。她忽然明白了:那些矛盾的記憶、多出來的日記、匿名郵件——都不是警告,是測試。而她通過了。
窗外的晨霧正在散去,城市輪廓在晨光中浮現。但何黎知道,從此以后,她將同時看見兩個世界:一個在陽光下,一個在鏡中。而那條裂縫,正從2012年9月15日的圖書館開始,悄無聲息地蔓延至今。
“接下來怎么辦?”她問,聲音比自己預想的平靜。
王梓晨從機柜深處抽出一塊硬盤,接口處有燒灼痕跡。“數據泄露的終點不止一個。鏡無痕在織網,而我們,”他頓了頓,“需要找到織網的人。或者,找到他們想捕捉的東西。”
硬盤在應急燈下泛著冷光。何黎想起視頻里那個十七歲的自己,想起那句無聲的“快逃”。
但她不打算逃。
裂縫已經打開,而這一次,她要走進鏡子的深處,去看看究竟是誰——或者說,是什么——站在另一面,凝視著這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