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黎在尖叫中醒來。
不是喉嚨發出的聲音,而是全身骨骼都在震顫的無聲尖叫。她猛地坐起,冷汗浸透了睡衣,黏膩地貼在背上。臥室的窗簾縫隙透進凌晨三點的微光,灰蒙蒙的,像浸了水的舊照片。
又是那個夢。
不,不是夢。太清晰了——走廊里消毒水混合著灰塵的氣味,體育課后男生們汗濕的球衣味道,還有自己急促呼吸時喉嚨里的鐵銹味。每一個細節都像用刻刀鑿進記憶:她被推搡著撞向儲物柜時,金屬門把手硌在腰側的鈍痛;那些模糊面孔發出的嗤笑聲,像隔著水傳來的;還有那雙眼睛——總是躲在人群后面,冷靜地注視一切的、屬于林薇的眼睛。
何黎顫抖著攤開右手。
掌心里,一枚暗紅色的金屬校徽正靜靜躺著。
邊緣已經磨損,別針有些銹跡,中央的校名縮寫“SHSF”在昏暗光線里泛著幽微的光。她高中時代的校徽。畢業那天,她明明把它扔進了學校后門的垃圾桶,看著垃圾車將它碾碎帶走。
可現在它在這里,帶著真實的重量和溫度,躺在她的掌心。
床頭柜上的手機震動起來。王梓晨的名字在屏幕上跳動。
“你醒了。”他的聲音透過聽筒傳來,沒有問候,直接切入正題,“我監測到你的腦波異常。凌晨2點47分,你的α波頻率突然與我的數據模型產生共振——和那些‘鏡無痕’泄露事件發生時的時空波動頻率完全一致。”
何黎握緊校徽,冰涼的金屬邊緣陷入掌心。
“我在夢里……”她聲音沙啞,“回到了高中。不是回憶,是重新經歷。我能聞到氣味,感覺到疼痛。”
電話那頭傳來鍵盤敲擊聲。“把你的腦波數據傳給我,就現在。用我昨天給你的那個加密應用。”
十分鐘后,王梓晨發來一張疊加波形圖。屏幕冷光照亮何黎蒼白的臉——兩條曲線幾乎完美重合:一條標注著“時空裂隙波動(異常數據泄露事件)”,另一條標注著“何黎REM睡眠期腦波(今日凌晨)”。
“共振系數98.7%。”王梓晨的聲音里有一種壓抑的興奮,“這不是巧合。何黎,你記得我跟你提過的‘錨點理論’嗎?”
“你說現實世界像一張網,需要某些固定點來維持結構穩定。”
“對。根據我的計算,最近三個月出現的十七起異常數據泄露——那些本該被刪除的記憶、被銷毀的文件、被遺忘的歷史片段重新出現在網絡上——都對應著現實結構的局部松動。就像一張網,有幾個結點開始脫線。”
何黎走到窗前,拉開窗簾。城市還在沉睡,霓虹燈在晨霧中暈開模糊的光斑。她看見玻璃窗上自己的倒影,和十五年前那個蜷縮在走廊角落的少女重疊。
“你認為我是錨點。”
“我認為你可能成為錨點。”王梓晨糾正道,“你的意識頻率與時空裂隙共振,這意味著你的記憶、你的存在本身,可能具有穩定現實結構的作用。但這也意味著……”
“意味著‘鏡無痕’為什么會找上我。”何黎接話,聲音很輕,“他們不是在威脅我,是在測試我。那封郵件,那些照片——他們在確認我是否真的是他們需要的那個‘錨點’。”
電話那頭沉默了片刻。
“還有一件事。”王梓晨調出另一組數據,“我回溯了所有異常泄露事件的時間線。第一次事件發生是在三個月前的周二,下午3點14分。那天,你在做什么?”
何黎閉上眼睛。
記憶像被觸發的機關,精準地彈開那個午后:醫院消毒水的味道,心電圖儀單調的滴滴聲,母親的手在她掌心漸漸冷卻。死亡時間——下午3點14分。
“我母親去世了。”她說。
王梓晨的呼吸聲在聽筒里變得清晰。“所有重大泄露事件,都對應著你人生中強烈的情緒波動時刻。失去、恐懼、創傷……你的痛苦,何黎,你的痛苦正在變成現實世界的裂縫。”
何黎低頭看著手中的校徽。金屬表面映出她扭曲的倒影。
“所以他們要利用我。”她喃喃道,“如果我的意識能穩定現實,那是不是也能……撕裂現實?”
窗外,第一縷晨光刺破云層。城市開始蘇醒,車流聲由遠及近,像潮水般涌來。但何黎知道,在這看似穩固的日常之下,有什么東西正在松動、正在剝落。
王梓晨最后的話在耳邊回響:“我們需要見面。有些東西不能在網上說——關于‘鏡無痕’的真正目的,以及他們為什么選擇現在行動。”
掛斷電話后,何黎將校徽舉到眼前。晨光穿過金屬邊緣,在墻上投下一道細長的紅色影子,像一道新鮮的傷口。
她想起夢中那雙眼睛。林薇的眼睛。
當年霸凌事件后第三個月,林薇轉學了。傳言說她家突然中了大獎,舉家移民海外。但何黎記得最后一次見到林薇時,那個總是冷靜旁觀的女孩主動走到她面前,說了一句奇怪的話:
“你會記住這一切的,對吧?因為有人必須記住。”
當時何黎以為那是嘲諷。現在,她不確定了。
手機震動,收到新郵件。沒有發件人,沒有主題,只有一行字:
“錨已落下,時間開始流動。”
附件是一段十秒的視頻。模糊晃動的鏡頭里,是高中時代的教學樓走廊。幾個模糊的人影圍著一個蜷縮的身影——十五歲的何黎。視頻最后半秒,鏡頭突然轉向走廊盡頭的窗戶。
玻璃窗上,映出一個舉著手機拍攝的人影。
雖然模糊,但何黎認出了那張臉。
不是林薇。
是她自己。成年的自己,穿著現在的衣服,站在過去的時空里,記錄著自己的傷痛。
視頻結束。何黎感到一陣眩暈,仿佛腳下的地板正在變成水面。她扶住窗臺,看見玻璃窗上的倒影開始變化——年輕的臉與現在的臉重疊,校服與睡衣交錯,兩個時空的她隔著十五年的距離,在同一個鏡面中對視。
校徽在掌心發燙,像一顆剛剛摘下的心臟,還在跳動。
現實正在剝落。而她,既是裂縫,也是針線。
晨光徹底照亮房間,但何黎覺得黑暗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