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臺燈下,何黎攤開那本墨綠色封皮的日記本。
紙張邊緣已經微微泛黃,那是時間的指紋。她翻到高中最后一年——2012年9月。指尖劃過熟悉的字跡,那些關于月考焦慮、暗戀心事、對未來模糊憧憬的記錄,像一條平靜的河流。直到她翻到9月14日那一頁。
下一頁本該是9月16日。
但此刻,在9月14日和9月16日之間,多出了三頁紙。
何黎的手指僵住了。
這三頁紙的質地與其他頁面完全相同,甚至泛黃的程度都一致,仿佛它們一直就在這里,只是她從未看見。但上面的字跡是陌生的——一種工整到近乎刻板的楷書,每個筆畫都帶著某種機械般的精確:
**“2012年9月15日,圖書館三樓西側閱覽室,下午3點17分。絕對不要靠近。”**
**“如果已經進入,立即離開。不要與穿灰色連帽衫的人對視。”**
**“重復:避免圖書館事件。這是關鍵節點。”**
沒有落款,沒有解釋。就像一段憑空插入記憶的代碼。
何黎感到一陣寒意從脊椎爬上來。她合上日記本,又猛地打開。那三頁紙還在,墨跡沉著,仿佛已經存在了十年。她打開手機,翻找高中班級群。凌晨一點二十七分,還有幾個頭像亮著。
她點開陳默的對話框——當年坐在她后桌的男生,現在是市圖書館管理員。
“還記得高三那年,圖書館發生過什么特別的事嗎?”她打字的手指有些顫抖。
回復很快跳出來:“怎么突然問這個?圖書館能有什么事,不就是我們考前在那里刷題嘛。”
“2012年9月15日,有印象嗎?”
對話框顯示“正在輸入”很久。
“那天……圖書館三樓好像臨時關閉了?記不清了。你為什么問這個?”
何黎沒有回答。她又聯系了當年班長林薇。
“9月15日?”林薇發來語音,聲音帶著睡意,“那天不是我們班在圖書館搞學習小組嗎?你還遲到了,穿了一件藍色的毛衣,我記得很清楚。”
藍色毛衣?何黎打開衣柜,那件毛衣確實存在,掛在最深處,但她記得自己只在2013年冬天穿過。
第三個問的是當年同桌蘇曉。
“圖書館?那天不是地震演習嗎?”蘇曉回復,“全市中小學都在操場集合,圖書館根本沒人。”
三種記憶,三個版本。
何黎靠在椅背上,臺燈的光暈在視野邊緣晃動。窗外的城市沉睡著,但她能感覺到某種東西正在醒來——不是在她的周圍,而是在記憶的底層結構里,像深海中緩慢移動的板塊。
第二天,她請了假,坐地鐵回到母校。
高中校園在秋日陽光下顯得寧靜而陌生。圖書館是一棟老式蘇式建筑,紅磚墻爬滿了爬山虎。何黎站在三樓西側閱覽室門口,透過玻璃門看向里面——整齊的書架,長條木桌,陽光透過高窗切成傾斜的光柱。
一切都普通得令人窒息。
“何黎?”
她轉身,看見一個戴眼鏡的瘦高***在走廊盡頭。辨認了幾秒,她才想起這是當年物理競賽班的周嶼,總是一個人坐在實驗室角落擺弄些奇怪的儀器。
“真的是你。”周嶼走近,他的眼鏡片在反光,“我聽說你在打聽圖書館的事。”
“你怎么知道?”
“林薇在群里說了。”周嶼推了推眼鏡,聲音壓低,“你……是不是也注意到了異常?”
這個“也”字讓何黎的心跳漏了一拍。
周嶼示意她跟上,兩人走到圖書館后方的銀杏樹下。金黃的葉子鋪了一地,踩上去發出細碎的聲響。
“過去三個月,我監測到七次局部量子擾動。”周嶼開門見山,從背包里拿出一個平板電腦,調出波形圖,“都在我們學校周邊,尤其是圖書館這一帶。時間上……集中在2012年秋季。”
“量子擾動?”何黎重復這個詞,它像一顆石子投入她混亂的思緒。
“簡單說,就是現實的基礎結構出現了……裂痕。”周嶼的手指劃過屏幕上的峰值,“記憶矛盾只是表象。當概率波函數發生異常坍縮,不同可能性會同時留下痕跡。就像——”
他彎腰撿起一片銀杏葉,又從地上抓起一把葉子。
“本來該只有一片葉子落在這個位置,但現在,所有可能落在這里的葉子,都留下了印記。”
何黎看著他手中的葉子,又抬頭看向圖書館三樓的那些窗戶。陽光刺眼。
“你是說,不止一個版本的事情發生了?”
“更準確地說,是所有版本都發生了。”周嶼的聲音很輕,卻重重砸在何黎的耳膜上,“而有人——或者某種力量——在試圖固定其中一個版本。你日記里那些字跡,可能就是‘修正指令’。”
風突然大了起來,銀杏葉漫天飛舞,像一場金色的雪。何黎瞇起眼睛,在葉片旋轉的間隙,她似乎又看見了那種扭曲——不是在空中,而是在圖書館的輪廓線上,墻壁像水紋一樣波動了一瞬。
“為什么要固定某個版本?”她問。
周嶼收起平板,望向圖書館頂樓那座老舊的鐘樓。時針正指向三點。
“也許因為有些可能性,會導致我們無法承受的結果。”他說,“下午三點十七分快到了。你要進去看看嗎?”
何黎摸到口袋里的日記本,那三頁紙的存在感透過布料灼燒著她的指尖。
避免圖書館事件。
這是關鍵節點。
鐘樓的鐘聲突然敲響,驚起一群鴿子。在翅膀撲簌的聲音中,何黎看見圖書館三樓的某扇窗戶后,一個灰色的身影一閃而過。
連帽衫。
日記里的警告在她腦中炸開。她幾乎要轉身逃跑,但雙腳卻像生了根。因為就在那一刻,她看見了另一個自己——一個穿著藍色毛衣、扎著馬尾的少女身影,在圖書館三樓的走廊上奔跑,正朝著西側閱覽室的方向。
那是2012年的她。
是記憶,是幻覺,還是正在發生的另一個版本?
“周嶼,”何黎聽見自己的聲音干澀,“你看見了嗎?”
但周嶼沒有回答。他盯著手中的量子監測儀,屏幕上的波形已經變成尖銳的直線,發出急促的蜂鳴。
“擾動峰值……”他喃喃道,“就在此刻。所有時間線正在重疊。”
何黎沖向圖書館大門。她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是要阻止那個過去的自己,還是要親眼看看那天究竟發生了什么。臺階在她腳下延伸,大廳空曠回響,樓梯間的光線明暗交替。
當她沖上三樓,推開西側閱覽室的門時——
時間正好是下午三點十七分。
閱覽室里空無一人。
陽光安靜地灑在長桌上,灰塵在光柱中緩緩旋轉。沒有穿灰色連帽衫的人,沒有奔跑的少女,沒有異常。只有書架投下長長的影子,和空氣中舊紙張的氣味。
何黎扶著門框喘息。是幻覺嗎?還是她已經來晚了,或者太早了?
她走到窗邊,看向下方的銀杏樹。周嶼還站在那里,仰頭望著她,做了一個奇怪的手勢——右手食指在空中畫了一個莫比烏斯環的形狀。
然后他指了指她的口袋。
何黎掏出日記本,翻到那三頁陌生字跡的最后一頁。在原本空白的右下角,新的字跡正在浮現,像隱形墨水遇熱顯形:
**“你已進入節點。選擇即將開始。”**
**“記住:每一次觀測,都在創造新的現實。”**
字跡在她眼前逐漸清晰,墨色新鮮,仿佛剛剛寫下。
窗外,天空又開始扭曲。這一次不是波紋,而是像一面被打碎的鏡子,無數碎片中映出不同的場景——有圖書館里人群奔跑的畫面,有地震演習的操場,有空無一人的閱覽室,還有她自己,許多個自己,穿著不同的衣服,在不同的時間點,同時轉過頭來。
所有版本都在此刻交匯。
何黎合上日記本,緊緊抱在胸前。她終于明白,記憶不是拼圖,而是無數面鏡子。而現在,有人打碎了鏡子,要她在千萬個碎片中,找出唯一真實的那一片。
而選擇,已經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