辦公室的日光燈在晚上十點后會自動調暗一半。
何黎揉了揉發酸的眼角,Excel表格里的數字開始模糊成灰色的河流。她伸手去拿咖啡杯,指尖觸到冰涼的陶瓷——咖啡早已喝完了,只剩杯底一圈深褐色的漬。窗外,城市的燈火像撒在黑色天鵝絨上的碎鉆石,遙遠而冷漠。
就在她準備保存文檔時,屏幕突然泛起了漣漪。
不是閃爍,不是花屏,而是真正的、水波般的漣漪。深藍色的數據表格像被投入石子的水面,一圈圈蕩開。何黎愣住,以為是過度疲勞產生的幻覺。她閉上眼睛,默數三秒。
再睜開時,漣漪中央浮現出一張臉。
那是十七歲的自己。
校服領口歪著,馬尾辮扎得松散,左臉頰有一道淺淺的擦傷——那是體育課摔的,她記得。屏幕里的少女眼神驚慌,嘴唇微張,仿佛正要喊出什么。何黎下意識地摸向自己的臉,指尖觸到的是光滑的、三十歲皮膚。
“何黎?還沒走啊?”
行政部的林姐抱著文件從旁邊經過。何黎猛地抬頭,屏幕上的倒影瞬間消失,變回正常的表格界面。
“馬上就走。”她聽見自己的聲音有些發干。
林姐卻停住了腳步,湊近了些,眉頭微皺:“你臉色不太好……是不是又想起高中那些事了?”她的語氣里帶著一種不合時宜的熟稔,“要我說啊,那些欺負你的人現在指不定在哪兒搬磚呢。”
何黎的手指在鍵盤上收緊。
“什么欺負?”她輕聲問。
“就你高中被霸凌那事兒啊。”林姐理所當然地說,“你不是說過嗎?那群女生把你關在體育器材室……”
“我沒說過。”何黎打斷她,聲音比想象中更冷,“我也沒被關過器材室。”
林姐的表情凝固了。她眨了眨眼,那種確信的神色像潮水般退去,換上困惑:“咦?那可能是我記錯了……不好意思啊,最近老是張冠李戴。”她匆匆笑了笑,抱著文件快步離開。
何黎坐在原地,聽見自己的心跳在寂靜的辦公室里格外響亮。
她打開瀏覽器,在搜索框輸入自己的名字和高中校名。校友論壇的舊帖子還在,畢業照上她的臉干干凈凈,沒有傷痕。她記得的高中三年平淡如水——沒有霸凌,沒有器材室,沒有需要遺忘的創傷。
可是為什么林姐會那樣說?
下班時,她在電梯里遇到研發部的小趙。閑聊起學生時代,何黎狀似無意地問:“你覺得我高中時像會被欺負的人嗎?”
小趙笑了:“開什么玩笑,你一看就是那種埋頭讀書的好學生,誰沒事欺負你啊?”他的表情自然,沒有任何遲疑。
兩個人,兩種記憶。
走出寫字樓,初秋的夜風帶著涼意。何黎拉緊風衣,抬頭望向夜空——然后僵住了。
在寫字樓玻璃幕墻反射的夜空碎片里,她看見了一瞬間的扭曲。
不是云,不是光污染。是天空本身像被無形的手擰了一下,星辰的軌跡被拉成弧線,月亮分裂成兩個重疊的虛影。那景象只持續了不到一秒,快得像視網膜的錯覺。但何黎看見了,她確信自己看見了。
她環顧四周。行人低頭看手機,出租車在路邊等客,賣烤紅薯的小販呵著白氣。沒有人抬頭,沒有人尖叫。
仿佛只有她站在世界的裂縫邊緣,窺見了幕布后錯位的線頭。
何黎慢慢走向地鐵站,手在口袋里握緊手機。屏幕亮起,鎖屏照片是她上周拍的晴空萬里。而現在,當她再次抬頭,夜空已經恢復“正常”——那種深沉的、均勻的、從未破裂過的藍黑色。
但她知道有什么東西不一樣了。
就像平靜湖面下的暗流,就像鏡面背后悄悄蔓延的裂痕。那些矛盾的記憶,屏幕里十七歲的倒影,還有剛才天空短暫的失常……它們像散落的拼圖碎片,而她隱約感覺到,這些碎片本不該存在于同一個畫面里。
地鐵進站的風吹起她的長發。在車門關閉的倒影中,何黎似乎又瞥見了那個扎著馬尾的少女。
這一次,少女的嘴唇在動。
她在說——
車門合攏,倒影消失。
何黎靠在冰冷的車廂壁上,閉上眼睛。耳機里沒有放音樂,只有列車行駛時規律的轟鳴。那聲音像心跳,像計時,像某個巨大機器運轉的節拍。
而她突然意識到:也許出問題的不是別人的記憶。
也許出問題的,是世界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