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走了不知道多久,腿還是軟的,但那股要命的窒息感和胸腔里的火辣總算下去了一點。汗水被風吹干,在皮膚上留下黏膩的鹽漬,作訓服后背和腋下深了一大片,冰涼地貼著肉。冷,從骨頭縫里往外冒的冷,讓人牙齒不由自主地打戰。
劉班長終于喊了停。“立定!原地休息五分鐘,可以放松,不許坐,不許蹲!”
我們如蒙大赦,也顧不上地上臟不臟,一屁股就想往下坐,又被班長冰冷的眼神釘住,只能彎著腰,雙手撐膝,大口喘著氣,讓狂跳的心慢慢平復。肺像個破口袋,每次吸氣都帶著嘶啦的雜音。喉嚨干的像塞了把沙子,連唾沫都咽不下去。
陳光直接蹲下了,臉埋在兩腿之間,肩膀一聳一聳的,不知道是在喘還是在哭。王建軍扶著膝蓋,眼鏡片上全是白蒙蒙的哈氣,他摘下來,用衣角胡亂擦了擦,手抖得厲害。周文明站得最直,只是臉色蒼白得嚇人,嘴唇一點血色都沒有,胸口劇烈起伏著,但眼神還算清亮,掃過我們這群狼狽不堪的人,沒什么表情。
我撐著膝蓋,低頭看著自己這雙嶄新的、已經糊滿黑灰色煤渣的膠鞋。腳跟那里,疼痛變得清晰而尖銳,一跳一跳的,像有個燒紅的釘子在往里鉆。每動一下腳踝,都能感覺到皮肉和濕透的襪子、粗糙的膠鞋內襯摩擦時,那種濕漉漉、火辣辣的疼。水泡肯定破了,而且面積不小。
“集合!”休息時間短得讓人想罵娘。劉班長的聲音永遠那么準時,那么不容置疑。
我們歪歪扭扭地站成隊列,比早上那會兒更不成樣子。人人臉上都掛著汗堿,嘴唇干裂,眼神渙散,像是剛被重型卡車從身上碾過去,又拼湊起來的破布娃娃。
“三公里,只是開胃菜。”劉班長背著手,目光在我們臉上緩緩移動,像在欣賞我們的慘狀,“就你們這副德行,以后武裝五公里、十公里怎么辦?山地越野怎么辦?現在知道自己的斤兩了?”
沒人吭聲,只有粗重的喘息在寒風里變成一團團迅速消散的白霧。
“最后三名,”劉班長拿出一個小本子,看了一眼,“張海,陳光,王建軍。中午主食減半。有沒有意見?”
被點到名的三個人,臉色瞬間灰敗。張海是個黑瘦的小個子,低著頭,拳頭攥緊了。陳光猛地抬起頭,嘴唇哆嗦著,想說什么,最終只是死死咬住下唇,眼圈通紅。王建軍扶了扶眼鏡,喉結劇烈地滾動了一下,沒說話,只是把頭埋得更低了。
“有意見,憋著!在這里,成績說話!吃不了訓練的苦,就活該挨餓!”劉班長合上本子,“現在,帶回!洗漱,整理內務,開飯!”
我們拖著灌了鉛一樣的腿,挪回那排平房。每一步,腳跟都像踩在燒紅的烙鐵上。上樓時更是折磨,必須抬起腳,傷口被反復擠壓、摩擦,疼得我額頭冒冷汗,死死抓著冰涼的鐵質扶手,才沒一腳踩空滾下去。
回到班里,氣氛壓抑。陳光一進門就癱坐在自己床沿,看著地上,眼神發直。王建軍默默地拿出臉盆毛巾,準備出去洗漱。周文明脫了作訓服外套,里面襯衣濕透,緊貼在精瘦的背上,他擰了條濕毛巾,慢慢擦著脖子和臉。
我沒急著洗漱。爬上上鋪,小心翼翼地脫掉右腳膠鞋。一股混合著汗味、血腥味和膠皮味的溫熱臭氣撲面而來。襪子腳跟處果然暈開一大片暗紅色,已經和破潰的皮肉黏在了一起。我咬了咬牙,屏住呼吸,極其緩慢地、一點一點地將襪子褪下來。
嘶——
倒抽一口冷氣。腳跟靠外側,一個鴿蛋大小的水泡完全破了,邊緣泛白潰爛,露出底下鮮紅的嫩肉,還在微微滲著組織液。周圍一片紅腫,摸上去滾燙。左腳情況稍好,但也有兩個小水泡,亮晶晶的,還沒破。
真他媽疼。比鋤頭砍在腳面上還實在的疼。這疼是持續的,鉆心的,提醒著你身體的脆弱和剛才那三公里的代價。
我看著這雙傷痕累累的腳,心里有點發沉。這才第一天正式訓練,腳就成了這樣。后面還有那么多天,那么多更苦的訓練,這腳還能不能撐住?
“磨破了?”旁邊下鋪傳來周文明的聲音,他不知什么時候走了過來,仰頭看著我,手里還拿著那條濕毛巾。
“嗯。”我悶悶地應了一聲,把腳往里縮了縮。不想讓人看見這副慘樣,尤其是他這種看起來沒怎么遭罪的人。
“我這兒有紫藥水,醫務室昨天發的,每人一小瓶。”周文明說著,走回自己床邊,從那個看起來很規整的行李包里拿出一個褐色的小玻璃瓶,又扯了一小塊干凈的紗布。“新的,沒用過。”他補充了一句,把東西遞過來。
我愣了一下,看著他。他的表情很平靜,沒有同情,也沒有炫耀,就是很平常的樣子,好像遞過來的是一塊饅頭。
“……謝謝。”我接過瓶子和紗布,手指碰到他微涼的指尖。
“破了的地方,用清水把煤渣沖干凈,再涂這個,別包太厚,透透氣好得快。”周文明說完,就轉身拿著臉盆出去了,似乎只是做了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我握著那瓶小小的、冰涼的紫藥水,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門口。心里有點復雜。這個城里兵,好像……沒那么討厭?
王建軍也洗漱回來了,看到我的腳,扶了扶眼鏡,小聲說:“我……我還有兩個創可貼,你要嗎?不過可能貼不住。”
“不用了,謝了。”我搖搖頭。創可貼那玩意兒,我見過,但沒用過。老家干活割了手,抓把土按上,或者扯塊破布一纏了事。
我端著盆,一瘸一拐地去水房。冰涼的自來水沖到傷口上,激得我渾身一哆嗦,疼得齜牙咧嘴。但確實把那些黑乎乎的煤渣沖掉了不少。看著那一盆泛著血絲的臟水,和傷口里隱約可見的沙礫,我咬了咬牙,用手指沾著水,一點點把嵌進肉里的細小煤渣摳出來。每一下都疼得我倒吸涼氣,額頭上冷汗涔涔。
好不容易清理得差不多,我拿出那瓶紫藥水。深紫色的液體,有種說不出的怪味。我用紗布蘸了,小心地涂在潰爛的傷口上。藥水碰到破損的嫩肉,又是一陣尖銳的刺痛,但很快,一種涼絲絲的感覺蔓延開來,暫時壓住了火辣。
涂好藥,我沒用紗布包,就光著腳,趿拉著膠鞋后跟,慢慢挪回班里。腳后跟不敢沾地,只能用前腳掌撐著,走起路來像只瘸腿的鴨子。
內務檢查時間到了。劉班長準時推門進來。他的目光先掃過每個人的床鋪。陳光的被子還是那副慘不忍睹的樣子,他低著頭,不敢看班長。周文明的被子棱角分明,床單平整。王建軍的也不錯,只是被角稍圓。我的……我爬上鋪看了一眼,昨晚班長疊的那驚世駭俗的“刀鋒”經過一夜,棱角略微軟化,但骨架還在,依舊方正。
劉班長沒對我的被子發表評論,只是看了看我光著的、涂著紫藥水的腳后跟,眉頭幾不可察地動了一下,但什么也沒說。
早飯的哨聲很快響起。我們再次列隊,走向食堂。腳跟的傷口涂了藥,又被冰冷的空氣一激,疼痛感似乎麻木了些,但走起路來依舊別扭。陳光、張海、王建軍三個人,臉色比早上更差,尤其是陳光,眼睛腫著,看樣子是真哭了。
早飯是稀粥,饅頭,咸菜。稀粥很稀,能照見人影。饅頭還是那種摻了雜糧的,硬邦邦。咸菜齁咸,就著稀粥才能下咽。
我們按照班排坐好。劉班長坐在我們這桌的頭上。開吃前,他看了陳光三人一眼,對打飯的炊事兵說:“他們三個,饅頭減半。”
炊事兵是個老兵,面無表情,從陳光碗里夾走一個饅頭,從張海和王建軍碗里各夾走半個。陳光的臉瞬間漲得通紅,手指捏著筷子,指節發白。張海低下頭,默默喝粥。王建軍盯著碗里那半個饅頭,喉結動了動,拿起,小口小口地咬著,吃得很慢,很仔細,像在品嘗什么珍饈美味。
我看著他,心里有點不是滋味。半個饅頭,在這高強度消耗的地方,根本不夠塞牙縫。中午怎么辦?晚上怎么辦?
我拿起自己那個完整的、硬實的饅頭,狠狠咬了一大口。粗糙的顆粒感劃過喉嚨,帶著糧食本身的微甜。我用力咀嚼著,混合著稀粥和咸菜的咸味,一起咽下去。胃里有了點溫熱的東西,身上似乎也恢復了一絲力氣。
吃飯時沒人說話,只有吸溜粥和咀嚼的聲音。周文明吃得很安靜,速度不快不慢。陳光幾乎是把那半個饅頭囫圇塞進嘴里,就著幾口稀粥吞下去,然后眼巴巴地看著別人碗里的饅頭,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十分鐘,轉瞬即逝。
“起立!門口集合!”
我們再次像被鞭子抽打的陀螺,旋轉起來,沖向食堂外冰冷的空氣。
上午的訓練依舊是隊列。稍息,立正,跨立,停止間轉法,行進與立定。枯燥,乏味,永無止境。腳跟的傷口在反復的靠腳、轉體中,不斷被擠壓、摩擦,紫藥水形成的薄膜早就破了,血又滲出來,染紅了襪子的后跟。每做一個“立正”靠腳的動作,都像有一把小錘子,狠狠砸在傷口上,疼得我眼前發黑,必須用盡全力才能控制住身體不晃。
劉班長的目光銳利如鷹,任何細微的變形、遲緩、錯誤,都逃不過他的眼睛。呵斥聲,糾正聲,一次次響起。
“李鐵柱!靠腳無力!腳后跟沒并攏!重來!”
“陳光!轉體方向錯了!左右不分嗎?”
“王建軍!手臂擺幅不對!自然擺動!你機器人嗎?”
汗水順著帽檐往下滴,流進眼睛,殺得生疼。腳跟的疼痛從尖銳變得麻木,又從麻木變得灼熱,像踩在炭火上。身體因為疼痛和持續的緊繃而微微發抖。但我死死咬著牙,盯著前面人的后腦勺,努力把每一個動作做到位,哪怕疼得冷汗直流。
我不能出錯。不能因為腳疼就做得比別人差。周文明做得標準,王建軍雖然別扭但認真,連陳光都在拼命跟著。我不能落后。
時間在口令和汗水中緩慢爬行。當上午收操的哨聲終于響起時,我感覺自己整個人都快被抽空了。腳跟那里已經失去了知覺,只是木木地、沉甸甸地墜在腿下面。
帶回的路上,我走得一瘸一拐,比早上更厲害。周文明走在我旁邊,看了我的腳一眼,低聲說:“回去再用涼水沖一下,藥干了再涂點。別感染。”
“嗯。”我悶悶地應了一聲。心里那點對他“城里兵”的隔閡,似乎又淡了一點點。至少,他不像有些人那樣,眼里只有看不上。
午休時間很短。但對我們來說,能躺下就是天堂。我小心翼翼地爬上上鋪,連作訓服都沒脫,怕碰到傷口,就那么直挺挺地躺著,把傷腳架在疊好的被子上,讓腳跟懸空。冰冷的空氣流過火辣的傷口,帶來一絲絲可憐的緩解。
身體累到了極點,但腦子卻異常清醒。腳跟的疼痛,像一根細線,牽扯著神經。我想起老家冬天上山砍柴,腳踩在積雪覆蓋的碎石路上,凍得麻木,回到家在火塘邊烤火,那種又癢又疼、百爪撓心的感覺。和現在有點像,又不太一樣。那時候的疼,是冷的,是外來的。現在的疼,是熱的,是從自己身體里面爛出來的,還夾雜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憋屈的勁。
是因為跑得慢嗎?是因為被子疊不好嗎?是因為站不直、轉不對嗎?
好像都是,又好像都不是。
那是一種更龐大的、無所不在的東西帶來的碾壓感。這里的土地,這里的風,這里的口令,這里的人,甚至這里的饅頭和稀粥,都在用一種冰冷堅硬的規則,打磨你,塑造你,要把你身上那些屬于李家坳的、柔軟的、帶著泥土和炊煙味道的東西,一點點磨掉,換成和這里一樣堅硬、一樣棱角分明的質地。
我能被磨成那樣嗎?
我不知道。
我看著頭頂低矮的、有些地方已經脫皮的天花板。窗外,午后的陽光短暫地穿透了云層,在水泥地上投下一小片慘白的光斑,很快又被流動的烏云吞沒。
下午,等待我們的,還不知道是什么。
腳跟還在疼,一跳一跳的,提醒著我它的存在,也提醒著我,這才剛剛開始。
我閉上眼睛,努力把腦子里那些亂糟糟的念頭趕出去。睡是睡不著了,能歇一會兒,是一會兒。
手掌心里,那些疊被子掐出的紅痕,還沒消。和腳跟的傷口一樣,都是印記。
是這個冰冷堅硬的世界,烙在我這個農村娃身上的,最初的印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