哨聲像是直接扎進了腦仁里,尖銳,短促,不留任何余地。
“嘟——!”
緊接著是劉班長那沒有任何起伏、像鐵片刮擦一樣的聲音:“集合!樓下!三十秒!快!”
三十秒?
我腦子“嗡”的一聲,幾乎是下意識地從上鋪往下跳。腳底板砸在冰涼的水泥地上,震得小腿骨發麻。周圍一片兵荒馬亂。圓臉兵正試圖把胡亂卷成一團的被子塞到枕頭底下,聞聲手一抖,被子掉在了地上。白臉兵還算鎮定,但扣作訓服扣子的手也在微微發抖。眼鏡兵差點從他那邊的上鋪直接滾下來,幸虧扒住了床沿。
沒人說話,只有粗重的喘息、慌亂的腳步聲和物品碰撞的哐當聲。我胡亂套上剛發下來、還帶著倉庫灰塵味的作訓服外套,扣子扣錯了一個,也顧不上了,踩著還沒穿利索的膠鞋就往外沖。
走廊里已經涌出不少人,像一群受驚的鴨子,被無形的鞭子驅趕著,跌跌撞撞沖向樓梯口。樓梯狹窄,人擠人,不知誰踩了誰的腳,響起幾聲壓抑的痛呼和低聲咒罵。我個子高,在人流里有點笨拙,側著身子,用手臂勉強撐開一點空間,跟著往下挪。
樓下,天光已經大亮,但天色依舊是一種渾濁的灰白,沒有太陽。風比早上更冷,更硬,像無數把小冰刀,順著袖口、領口往里鉆。水泥地上凝著一層薄薄的白霜,踩上去有點滑。
劉班長已經站在樓前的小空地上,背著手,兩腿分開與肩同寬,像釘在地上的一根樁子。他臉色比早上更黑,顴骨顯得更高,目光像兩把冰冷的錐子,在我們這群衣衫不整、驚魂未定的新兵臉上掃來掃去。
“三十秒?”他開口,聲音不高,卻讓嘈雜瞬間凍結。“我看你們是過了三十輩子!看看你們自己,像什么樣子?扣子扣錯!鞋帶沒系!帽子呢?!”
我下意識摸頭,光溜溜的,帽子忘在床上了。心里一沉。周圍響起一片窸窸窣窣摸頭、低頭看鞋帶的動靜,人人臉上都露出惶恐。
“我再說一遍,”劉班長往前走了一步,腳步踏在霜地上,發出輕微的咯吱聲,“這里是部隊。哨聲就是命令!集合,就是戰斗!拖拖拉拉,松松垮垮,要是打仗,敵人早把你們突突八百回了!”
“現在,聽我口令!全體都有——立正!”
我們稀里嘩啦地挺胸抬頭,努力站直。但姿勢千奇百怪,有的挺肚子,有的撅屁股,有的脖子歪著。
“兩腳跟靠攏并齊!兩腳尖向外分開約六十度!兩腿挺直!小腹微收,自然挺胸!上體正直,微向前傾!兩肩要平,稍向后張!兩臂自然下垂,手指并攏自然微屈,拇指尖貼于食指第二節,中指貼于褲縫!頭要正,頸要直,口要閉,下頜微收,兩眼向前平視!”
一連串的口令,又快又急,像機槍點射。我們手忙腳亂地跟著調整,但顧了頭顧不了腳,越急越亂。劉班長黑著臉,從排頭走到排尾,用腳踢正一個兵外八字的腳,用手掌拍直另一個兵佝僂的背。
“你!肩膀放松!繃那么緊干什么?等著挨槍子兒?”
“你!脖子縮什么縮?地上有錢撿?”
“還有你!眼睛看哪兒呢?看前面!前面是敵人!”
他停在我面前。我渾身肌肉瞬間繃緊,能感覺到他的目光像探照燈一樣,從我頭頂掃到腳底。我努力回憶他剛才說的要領,盡量把自己拔直。肩膀有點酸,脖子仰得有點僵。
“你,”劉班長開口,聲音就在我耳邊,“早上疊被子,是你自己疊的?”
“是!”我下意識地大聲回答,喉嚨發緊。
他盯著我的眼睛看了兩秒,那目光銳利得像要剝開我的皮肉,看看里面是實心還是草包?!榜R馬虎虎。保持住?!闭f完,他移開目光,走向下一個人。
我悄悄松了口氣,后背的肌肉因為剛才過度緊繃,微微發抖。但心里那根弦,繃得更緊了。
“軍姿,是軍人的第一課!站都站不好,還當什么兵?”劉班長回到隊列前方,聲音在清冷的空氣中回蕩,“現在,軍姿訓練,一小時。任何人不許動!動了,加練十分鐘!”
一小時?!
我頭皮一麻。站在這里不動,比扛著鋤頭刨一天地還累,還難受。冷風不停地刮,像要把人吹透。腳底板剛開始還能感覺到地面的冰涼,很快就開始發麻,然后像有無數小針在扎。膝蓋不能打彎,必須挺直,沒多久就開始酸脹,微微發抖。肩膀要向后張,時間一長,肩胛骨像要裂開。最難受的是脖子和腰,必須一直保持著那個僵直的姿勢,酸、麻、脹、疼,一股腦地涌上來。
時間過得極慢,每一秒都被拉得無限長。我能聽見自己粗重的呼吸,聽見旁邊圓臉兵壓抑的、帶著顫音的喘息,聽見遠處不知哪里傳來的、隱約的口號聲。汗水,不知什么時候,從鬢角、從額頭滲出來,沿著皮膚往下淌,流過眉毛,流進眼角,澀得生疼。我想眨眼,想抬手擦,但不敢。
劉班長背著手,在我們隊列前后來回走動,腳步聲不重,但每一步都像踩在我們繃緊的神經上。他的目光像鷹隼,巡視著每一個可能出現的破綻。
一分鐘,兩分鐘……十分鐘……
腿抖得越來越厲害,像秋風里的樹葉。腰快要斷了。脖子僵硬得好像不是自己的。我感覺自己像一尊正在風化的泥塑,下一秒就要碎成一地粉末。腦子里開始嗡嗡作響,眼前有點發花。不行,不能動。動了就加練。我不能是第一個動的。
我用盡全身力氣,對抗著那種想要癱倒、想要活動的沖動。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用疼痛來刺激自己保持清醒。我想起老家冬天上山砍柴,背著沉重的柴捆,走在結冰的山路上,一步一滑,一步一喘,但必須走回去,不然家里就沒柴燒。那時候,靠的也是一股子蠻勁和死撐。
“堅持住……堅持住……”我在心里默念,牙齒咬得咯咯響。
不知道過了多久,也許只有二十分鐘,也許已經過去了一個世紀。隊列里開始有人搖晃,有人發出輕微的、壓抑不住的呻吟。
“報告……”一個微弱的聲音響起,帶著哭腔。
劉班長腳步一頓,看向聲音來源,是排在中間的一個小個子新兵,臉色煞白,渾身篩糠一樣抖。“報……報告班長……我……我堅持不住了……”
“出列!”劉班長聲音冰冷。
小個子如蒙大赦,踉蹌著走出隊列,腿一軟,差點跪在地上。
“原地活動三十秒,然后回來,加練二十分鐘?!眲嚅L的話沒有任何溫度。
小個子愣住了,隨即眼淚“唰”地流了下來,但不敢違抗,只能原地小幅度地跺腳、甩手。
有了第一個,就有第二個,第三個。陸續有人打報告出列,然后被命令加練。隊列里的人越來越少,氣氛也越來越壓抑。每個人都到了極限,全憑一口氣硬撐著。
我死死盯著前面那個兵的后腦勺,他脖子后面的汗已經浸濕了衣領。我也好不到哪里去,作訓服里面的襯衣早就濕透了,黏糊糊地貼在背上,又被冷風一吹,冰涼刺骨。但我不能動。我想起爹蹲在地頭抽煙的樣子,一蹲就是半天,像塊石頭。我是他兒子,不能給他丟人。
時間還在爬,像凍僵的蝸牛。
終于,在我感覺自己意識都快模糊的時候,劉班長的聲音像天籟一樣響起:“時間到!原地活動一下手腳!”
“轟——”
緊繃的弦瞬間松開。我幾乎是癱軟下來,踉蹌了一下才站穩。腿像不是自己的了,又麻又脹,幾乎沒了知覺。我齜牙咧嘴地小幅度活動著腳腕、膝蓋,揉著酸痛的腰背。周圍響起一片劫后余生般的、壓抑的抽氣和呻吟。
“這就受不了了?”劉班長冷笑一聲,“這才哪到哪?軍姿,是基礎中的基礎!以后每天,早晚各站一小時!站不好,就別想吃飯睡覺!”
“現在,整理著裝!然后,目標,食堂!齊步——走!”
我們拖著灌了鉛一樣的腿,歪歪扭扭地排成兩隊,跟著劉班長,朝食堂方向走去。步子根本談不上齊,深一腳淺一腳。但沒人敢再抱怨,剛才那一小時,已經足夠讓我們明白,在這里,命令就是一切。
食堂是棟大平房,里面空間很大,擺滿了長條桌和長條凳??諝饫飶浡埐说奈兜?,但和我們家里那種油香、鍋氣不同,是一種更厚重、更單調的、大鍋菜的味道。
我們按照班排,在指定區域外重新列隊。劉班長進去看了看,出來一揮手:“進!按順序打飯!不許說話!不許浪費!十分鐘吃飯時間!開始!”
人群涌進食堂。打飯的窗口排著長隊。主食是饅頭,拳頭大小,白面摻著雜糧,看著挺瓷實。菜是熬白菜,油汪汪一大盆,里面飄著幾片肥肉片。還有一盆清湯,漂著幾點油花和蔥花。
我拿著發的搪瓷碗和勺子,跟著隊伍往前挪。輪到我時,掌勺的炊事班老兵瞥了我一眼,沒說話,一勺子白菜扣進我碗里,又夾了兩個饅頭放在菜上。湯是自己舀。
我找了個角落的位置坐下。饅頭還有點燙手,白菜沒什么味道,就是咸,油大。清湯跟白水差不多。但我餓極了,從昨天下午在火車上啃了點干糧,到現在水米沒打牙。我拿起饅頭,狠狠咬了一大口,就著寡淡的白菜,狼吞虎咽。什么味道不味道的,能填飽肚子就行。
旁邊的人也在埋頭猛吃,只有咀嚼和吞咽的聲音。圓臉兵吃得直皺眉,但也沒停下。白臉兵小口喝著湯,眉頭微蹙。眼鏡兵吃得最慢,很斯文,但額頭上也冒了汗。
十分鐘,轉眼就到。
哨聲又響了。
“起立!門口集合!”
我們像上了發條的玩偶,不管吃完沒吃完,立刻放下碗筷,站起來往外跑。我碗里還剩小半個饅頭和一點菜湯,猶豫了一下,還是飛快地把饅頭塞進嘴里,幾口咽下,然后跟著人流往外沖。不能浪費,但也絕不能超時。
重新在食堂外列隊時,不少人氣喘吁吁,嘴角還沾著油漬。劉班長的目光像刀子一樣刮過我們:“以后吃飯,就這個標準。十分鐘,吃好吃飽。吃不完,活該挨餓。動作慢,等著挨訓?!?/p>
“現在,目標,訓練場!跑步——走!”
新的命令,新的方向。我們再次挪動沉重的腳步,跑向那片未知的、空曠的訓練場。冷風灌進喉嚨,帶著鐵銹和塵土的味道。肺又開始火辣辣地疼,腿沉得像綁了沙袋。
但這一次,我心里除了疲憊和茫然,還多了點別的東西。是剛剛那一個小時軍姿硬撐過來的、一絲微弱的底氣,是嚼碎咽下那干硬饅頭時,胃里升起的一點暖意,也是劉班長那句“馬馬虎虎”背后,隱約的、不明確的某種東西。
路還長。但第一步,總算是邁出去了。雖然踉蹌,雖然笨拙。
我抬起頭,看向前方。訓練場在望,是一片被踩得板結的黃土平地,邊緣立著些高高的架子。更遠處,是連綿的、光禿禿的丘陵,沉默地匍匐在天穹之下。
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氣,肺葉刺痛。我握緊了拳頭,粗糙的掌心,被指甲掐出了幾個深深的白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