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該如何稱呼閣下?”
這是屠洪見到夏仁后拋出的第一個問題。
他并非首次見到這位風采奪目的書生。無論是君子六藝中那石破天驚的一箭,還是書山問心時的四句箴言,都讓身為神策軍指揮使的他印象極深。
可偏偏在欽差遇襲、滿城風雨的節骨眼上,此人竟現身東青幫,連雷乾這樣的草莽梟雄都對其擺出近乎謙卑的姿態。
聯想到雷乾的身份,以及他先前醉酒時的言辭,屠洪這表面粗獷、心思縝密的神策軍指揮使,已然從中品出了幾分端倪。
“太平教,九供奉。”
夏仁答得干脆,與不同人打交道需用不同手腕。
對付被操控的南鎮撫使季昌,他可用雷霆之勢攻心之策逼其就范。
但面對屠洪這種從尸山血海中爬出來的武將,坦誠反而是最鋒利的武器。
……
雷乾默不作聲地立在一旁。
他事先并不知曉兩位供奉會突然造訪,是以方才瞥見兩位,他還想遮掩一二。
沒曾想,夏仁竟直接找上屠洪,還邀其移步內堂詳談。
欽差遇襲的消息雷乾早已耳聞,但他篤定此事絕非太平教所為。
一來師出無名,二來非是他雷乾自夸,他如今好歹也是太平教金陵分舵的舵主,若是真遇上襲殺朝廷欽差這等大事,他絕對會收到消息,且成為襲殺任務的主要戰力。
可從始至終,他都未接到任何相關部署。
是以,屠洪此次光顧東青幫,雷乾本想在比試后將一些話挑明。
不曾想,二位供奉居然親至,可以見得對此事的重視,還有其中牽扯出的莫大干系。
“如此開誠布公,真的是上策嗎?”
雷乾心頭疑慮翻涌,甚至悄悄瞥了一眼屠洪方才身側的蛇矛,思索著要不要偷偷差人撤下。
“哈哈哈,夏公子這般直言不諱,我喜歡!”
屠洪忽然朗聲大笑,目光緊鎖著與自己對視的夏仁,對方眼中不見半分閃躲與惶恐。
雷乾見到這一幕,也是下意識地松了一口氣。
可見太平教與朝廷勢同水火的傳言,在廟堂上并沒有多么深入人心,最起碼像屠洪這種武將并沒有與生俱來的敵意。
……
“屠將軍入駐金陵當日便以雷霆手段平息了兩大幫派的爭端,如今一見,果然不同凡響。”
夏仁對屠洪的氣度頗為欣賞。
同樣是武夫,他敢在屠洪面前挑明身份,可一想到家里那個成天戒備著自己,目光如刀的女錦衣衛,他就忍不住扶額嘆息。
“夏公子才是奇人,圣賢傳人,蘇家贅婿,武道宗師,圣教供奉……”
屠洪神色復雜,實在難以想象,眼前這剛及弱冠的年輕人,竟身兼如此多的身份。
更令他佩服的是,對方此刻正處于北鎮撫司的監視之下,卻竟敢向自己透露敏感身份。
這份底氣與勇氣,加之對人性的精準揣摩,讓屠洪不由得想起自己那位投筆從戎的參軍常念叨的文縐縐的話——心有猛虎,細嗅薔薇。
“既如此,屠統領打算問雷幫主的問題,還要再詢嗎?”
夏仁開口,黑色的瞳仁中似乎有直刺人心的犀利。
“不必了。”
屠洪搖頭,當然沒必要。
他與神捕司那位大人通過消息,太平教只是金陵那幫人的幌子。
若非需要配合消息發酵,給外界施上“朝廷將矛頭對上太平教”的障眼法,他都不會親自跑上一趟。
“神捕司那位,最近可有進展?”
本該占據會談主動的屠洪,卻被夏仁連番發問弄得一時語塞。
“想來是沒有。”
夏仁知曉屠洪不便明說,索性不再追問,“不然她也不會蠢到讓我家娘子以組建商會名義接近薛家。”
“這……”
屠洪坐立難安。
這位夏公子竟頂著魔教供奉的身份,在神捕司眼皮子底下安然度日,還敢直言斥責那位女大人“愚蠢”。
不知該說他口無遮攔,還是贊他膽色過人。
“安南王一家在金陵經營百年,若沒些底蘊就敢與京都廢太子暗通款曲,怕是早不知死多少回了。”
若說夏仁對岳歸硯的評價讓屠洪左右為難,這番話更是讓他這位神策軍指揮使心頭劇震。
這等朝廷機密,連他們懷疑時都不敢明言“安南王”三字,對方卻如閑話家常般脫口而出,毫無顧忌。
“公子雖非朝廷中人,但事關親王,還望慎言。”
所幸幾人談話前便已屏退下人,否則夏仁此言一出,本就暗流洶涌的金陵城怕是會掀起驚濤駭浪。
“我明白你們的顧慮與打算。”
夏仁并未因屠洪的謹慎而收斂,語氣斬釘截鐵,“但必須加快行事。”
“此話何意?”
屠洪與神捕司女大人皆知,安南王于金陵經營百年,勢力盤根錯節,宛如鐵板一塊。
連他這等急性子都不得不暫緩河畔練兵,以此松懈對方警惕,又何來“從速”之說?
夏仁未答,曲指一彈,緊閉的窗戶轟然洞開。
屋外暴雨如注,裹挾著妖風灌入秘室,打濕滿地青磚。
順著窗口望去,外秦淮河濁浪滔天,船夫的呼喊聲隱約傳來。
更遠處,村落農田間,農夫捧著被雨水泡爛根系的水稻唉聲嘆氣,縱使拼力疏通淤水,又怎敵得過連天瓢潑的雨勢?
“屠統領可知這雨下了多久?”
夏仁起身遠眺,河岸邊傳來斷斷續續的號子聲,“自文脈之爭后,已半月有余。”
屠洪走向窗邊,望著翻涌的河面若有所思。
“書院有位擅觀星象的先生。”
夏仁拂袖長嘆,語氣陡然凝重,“他說,金陵此般雨勢,酷似甲子之前——”
話音未落,窗外驚雷炸響,河水倒卷的漩渦中,似有龍影在濁浪里若隱若現。
屠洪猛地看向夏仁,只見對方眼中映著閃電寒光,緩緩吐出后半句,“那年,南方水患,民不聊生,流民中出現了一個叫‘圣公’的人。”
“嘉佑三年,南方動亂,賊人號‘圣公’,率亂民起勢,同年五月攻陷金陵,史稱‘圣公之亂’。”
屠洪也算歷經兩朝,對先帝在位時的大周諸事印象深刻。
況且,作為一名武將,外戰御敵與內亂平叛本就是必修之課。
“我教前些日子截獲了一封安南王府外送的書信。”
夏仁看向臉色陰晴不定的屠洪,“信上有個稱呼頗有意思。”
“什么稱呼?”
屠洪不敢馬虎,連忙追問。
“明公。”
兩個字如冰錐砸在檀木桌面上。
屠洪瞳孔驟縮,這稱謂在史料里如雷貫耳:甲子前“圣公之亂”時,亂民對其領袖的尊稱正有“明公”二字。
夏仁指尖劃過窗欞上的雨痕,續道:“眼下北疆戰事膠著,三十萬大軍正與蠻族拉鋸。若此時南方趁水患起事……”
他沒有說下去,卻抬手指向窗外。
渾濁的秦淮河正卷著枯枝敗葉奔涌,河岸邊流民搭建的窩棚在暴雨中搖搖欲墜,隱約傳來老嫗哄孩子的啼哭。
屠洪順著他的目光望去,腦海中忽然浮現出一個可怕的猜想。
“朝廷……”
屠洪喉結滾動,竟一時說不出話。
神策軍雖駐金陵,但精銳早已調往北方,若安南王真以“明公”之名振臂一呼,借著天災裹挾流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