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的時節,雨水不再像春日那般溫和,雷聲也不再清脆,而是沉悶如戰鼓,驟響似裂帛。
“三百六十息了。”
這次輪到獨臂老漢開口了,他說話時眉頭有些凝重。
“一息約莫三五秒,四品武夫一口武道真氣能支撐小半個時辰已是極限。”
書生頷首,望向河面。
那兩個直徑丈許的漩渦轉速漸緩,周遭水流如凝滯的泥漿般翻涌,正是水下二人內力將竭的征兆。
一旁的石頭聽不懂這一老一少二人在嘀咕個什么,只以為是在討論什么算數學問,便不去搭理。
但即使是他這種從未武道入門的小混混,卻也察覺出了那翻滾的河水下有什么不對勁。
人的本能亦或者說直覺,是最武道感知的雛形。
水面上漩渦的變化,空氣中因武道之氣蓬勃相撞而飛濺的水花,還有隱隱約約間,被二者攪亂的,方寸天地間的氣機。
常人或許說不上來,但不自覺提起的心跳,手臂上豎起的汗毛,呼吸沉重而導致胸悶的身體本能會反過來告訴他們危險的訊號。
……
外秦淮河上,在漩渦相抗時,天空不知何時飄來了一朵黑如鍋底的烏云。
那烏云壓得很低,很低,低到許多人遠遠望去,恍惚間以為天上的云都被那水上的漩渦給扯了下來。
轟隆——
只聽的一聲霹靂,原本暗沉的天色因雷云劈下的閃電而剎那間白亮一片。
不知是河上兩根高過樓頂的水柱先騰起,而是轟隆的雷聲先至。
眾人只知道漩渦消失,水柱騰空,再接著便是嚴陣以待的雷坤和便衣軍卒將手上的兵器投擲了出去。
刀與矛劃破雨幕,在電光下劃出兩道凜冽的弧光。
“今日便讓你心服口服地敗在俺雷乾的大刀下!!”
“大言不慚,某家蛇矛也未嘗不利!”
半空中,兩道豪邁的身影踏著腳下不斷炸起的水柱迅速靠攏。
及人高的大刀與丈長蛇矛轟然相撞,每一次交擊都迸濺出刺目火星,金石交鳴之聲如雷鳴般響徹四野。
刀風卷著破空銳嘯,矛尖挑動寒芒冷冽,兩道身影在暴雨與漩渦之間騰挪閃轉,兵器碰撞處氣浪翻涌,竟將周遭水流震得倒卷上天,化作漫天水幕中飛濺的銀珠。
世人皆知,讀書至極致,可如書院大儒般身具浩然之氣,言出法隨;而武道修行到高深境界,舉手投足間亦超脫凡俗。
大周崇武尚文,讀書人與習武之人不計其數。
然書院大儒寥寥無幾,武道一途雖門檻較低,但能修至與宗師只有一線之隔的武道四品,亦是千難萬難,萬中無一。
在宗師隱匿的塵世江湖,四品武夫所展現出來的威勢足以讓世人對武道心馳神往,奉為畢生追求。
……
“這,這便是真正的武道……”
石頭是個沒什么追求的少年,在他的世界里,最大的**不過是口腹衣食。
吃得飽、穿得暖,便是日子的全部意義。
或許等再長大些,他還會開始琢磨女人。
就像以前村里那些個無所事事的糙漢,總愛聚在田埂上,對著路過的村姑吹口哨,眼神里冒著火,鼻孔里噴著熱氣。
但在此之前,他幾乎從未想過,或者說內心中從沒有一個聲音告訴他——自己想要習武,想如空中那二人般氣吞山河。
石頭的憧憬,獨臂老漢看在眼里。
他有些恍惚,想起了一些往事。
于是,老漢灌了一口酒,瞇著眼追憶道:“想當年我不過是村里一介頑童,若不是親眼見著一位江湖豪俠飛劍取下百丈外馬匪的頭顱,怕是這輩子都不知曉人力竟能到這般境地。”
“于是,你便習武了?”
書生很少聽身旁這位忘年交說起往事。
老人想說,他便傾聽,老人不說,他便不問。
老漢笑了笑,“嘿,這世上的事,無非是敢想敢干。”
“后來呢,后來你跟那劍客習武了沒?”
石頭扭過頭來,好奇問道。
這是戲文中最常見,也是最符合故事發展的方向。
鄉野孩童偶遇江湖高人,僥幸拜師,從此成為一介殺富濟貧,行走天涯的豪俠。
“后來那劍客走了,卻來了更厲害的馬匪頭子。”
老人本不想再說,見少年眼巴巴瞅著,只得長嘆一聲,“馬匪頭子說劍客殺了他的兄弟,他便要我們村子償命,上下三百余口,全死了。”
“我這胳膊,當時便是被那馬匪頭子砍的……”
老人晃了晃自己缺掉的胳膊,他那邊的肩膀都有些萎縮和窄小,因為他當時的年紀還小,身體還沒長成。
“俺,俺不曉得……”
石頭的道歉顯得有些笨拙。
他知道自己不該問,但卻是后知后覺。
忽然,他注意到獨臂老頭晃蕩著被他猛灌了幾口,已經快見底的酒葫蘆,便想到了一個辦法。
他趁著一老一少觀望戰局的時候,一個箭步沖了上去,將老漢的葫蘆奪走,埋頭扎進了雨幕中。
……
“故事應當還有后續吧。”
夏仁沒去看沖進雨幕的少年。
“是啊,還有后續。”
老楊空懸的手上滿是老繭,他平日里不是握韁繩,就是攥著被盤潤得包了漿的酒葫蘆。
現在手上空空如也,竟一時間有些不習慣。
“后來,我認了那馬匪作干爹,他教我殺人,教我吃酒。”
老楊沖夏仁憨厚一笑,“我跟夏哥兒一樣,都不喜歡殺人,現在就剩下吃酒這個喜好咯。”
“幸好你沒把修成宗師的后續告訴石頭,不然他怕是要拜你為師的。”
夏仁拍了拍老友的肩膀,將調侃作寬慰。
“嘿,我這把老骨頭挨到那個境界能算得了什么。”
老楊自嘲一笑,在沒見到夏仁前,他骨子里其實多少是有些驕傲的,但現在只剩下老邁的唏噓。
“結束了。”
夏仁撐著傘,視野中,是兩個大漢戰后,嬉笑怒罵爭勝負的畫面。
“竟然戰成了平手。”
老楊氣的吹胡子瞪眼,好不容易能有機會贏一次夏哥兒,偏雷乾是個不爭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