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值正午,金陵城里穩居前三的天香樓內人聲鼎沸,八仙桌上的食客們正捧著青瓷碗喝得滿面紅光。
“諸位可聽說了?國子監那幫人竟敢來挑釁咱白鹿書院。”
忽聽席間一位老秀才踉蹌著起身,酒杯往桌上一磕,扯著嗓子嚷道。
“這誰不知道!”
鄰桌的衙役打扮的漢子抹了把嘴,“昨兒青霞山上那動靜。沖天青氣幾十里地都看得見,至圣先師的虛影跟山一般高,嚇得我婆娘拽著娃直往地上磕!”
“何止!”
二樓雅間探出個穿馬褂的商人,搖著折扇接話,“圣人顯靈時說的那八字,如今滿大街私塾都貼在大門上,我家小崽子每日早課都要念十遍呢!”
“五百年了,國子監屢戰屢敗,竟還有臉皮挑起爭端。”
白鹿書院在金陵人心中的地位舉足輕重。
即便國子監同為儒家正統且近年來能人輩出,也絲毫未動搖城內百姓對書院的偏愛。
“依我看,國子監還是哪兒來的回哪兒去!至圣先師都顯靈警示了,還不識相?”
一位老學究憤然開口,立刻引來一片附和。
……
見眾人同仇敵愾聲討國子監挑起文脈之爭的行徑,一位年輕學子按捺不住,透露了一樁秘聞。
“實不相瞞,小生有位發小乃是白鹿書院在讀學子。當日至圣先師顯靈,皆因有圣賢蒞臨書院。”
學子聲音清亮,隱隱帶著些與有榮焉的自豪,“那圣賢雖未公然現身,卻為書院補全了院長所悟多年的格物理念。正是這理念圓滿,才引得至圣先師顯靈。”
“雖說顯靈的起因并非國子監挑釁,但圣賢既選擇站在書院這邊,這次文脈之爭的走向想來也有定數。”
學子的講述雖不如市井傳聞那般繪聲繪色,卻也讓人心潮澎湃。
“為書院賀!”
一時間,席間氣氛愈發熱烈。
眾人紛紛舉杯,盼著國子監此戰落敗、灰溜溜回京城,更盼著他們今后再無顏面挑起文脈之爭。
……
天香樓二樓靠里的包間,雖是作了隔音處理,但外面鼎沸的討論聲,還是不時傳入雅間。
“謝師兄,當日真有圣賢出現?”
金陵百姓一片唱衰國子監的語調,讓探花郎孫博的臉色有些難看。
他欲言又止了好半天,終究問出了縈繞心頭的疑惑。
他當日并未進入書院,而是在外頭靜候佳音。
本以為只是文脈之爭前例行的拜訪,不曾想,異變接二連三地發生。
先是白鹿書院不知何時竟秘密召回了當世第一女夫子二先生,為這場本已勝算在握的賭約徒增變數。
繼而至圣先師顯靈,百丈虛影令同為儒生的他幾欲跪伏。
最后,更是傳出八字箴言現世、楊明院長成就天人感應的消息。
最令他不安的是,種種跡象竟指向有圣賢悄然造訪書院,在神不知鬼不覺的情況下,助了書院一臂之力。
圣賢的做法自然輪不到他這等儒生晚輩置喙。
但在文脈之爭的節骨眼上,頻頻傳出利好白鹿書院的消息,實在是讓他這個國子監出生的學子寢食難安。
要知道,他們此行,不但肩負著國子監五百年的期盼,更是時局所迫。
“女帝陛下,真有啟用白鹿書院的打算嗎?”
孫博心頭忐忑。
那日離京都時,國子監三千學子夾道相送,他分明看見一向賞識自己詩才的祭酒大人雙眉緊蹙,眼底盡是愁云。
此次若勝,國子監執掌兩條文脈,必然迎來五百年未有之盛況。
可若失敗,女帝想要啟用白鹿書院,朝中便再難有質疑的聲音。
特別是國子監,甚至還要主動附和這一提議。
自古成王敗寇,放在讀書人的世界同樣適用。
……
“非圣賢,不能補全那四字。”
謝云終于回答了孫博的第一個問題。
那日離開白鹿書院,他輾轉反側良久。
起初,他以為是楊明院長早已補全理念,不過借國子監拜訪之機,以儒圣顯靈為契機挫一挫國子監的鋒芒。
但細想之下,此舉顯然有違讀書人“朝聞道,夕可死”的赤誠本心。
若楊明院長真悟得那八字真諦,白鹿書院理應新晉一位賢者,又怎會僅停留在天人感應之境?
“圣賢的立場我等無需猜度。”
謝云不想陷入對莫須有圣賢蒞臨的惶恐中,這樣只會壞了他必勝的心境。
況且,就算真有賢者現身,白鹿書院與國子監持續了五百年的文脈之爭,也不是一位賢者能干涉的。
“另外,陛下如何作為,是否啟用書院,皆在江山社稷,百姓福祉。”
謝云看向孫博,冷言道,“閆博以后還是莫要輕言圣上為好。”
“師兄教訓的是,閆博謹記。”
孫博汗顏,自己的心境終究比不上眼前這位名副其實的國子監第一人。
不然,祭酒大人也不會將那件圣物交到他手中。
這般想著,孫博目光不經意掃過謝云袖袍下露出的一角白色笏板。
那可是亞圣一脈的傳承之物,歷來唯有國子監祭酒才有資格啟用,如今卻握在這位不過及冠之年的年輕人手中。
“至圣先師的儒筆傳說在五百年前便已失去靈性,連現任的楊明院長都無法喚醒,二先生怕是也無計可施。”
想到這里,孫博的心情也是安定了許多。
國子監手持圣物,白鹿書院卻無所依仗,優勢在我!
……
誰也不會想到,傳說中的圣賢,助白鹿書院一臂之力,替楊明院長補全理念的世外高人,此刻正坐在一處毫不起眼的面攤前。
“你是說,國子監派來的新科狀元郎,是你親弟弟?”
夏仁看著面前主動找上門來的第二夢,疑惑道,“你弟弟咋不跟你一個姓,你爹娘和離了?”
“這是重點嗎?”
第二夢有些上火,她本是個心平氣和的人,但一跟眼前之人說話,她的黛眉就始終舒展不開。
“姐姐揍弟弟,天經地義。”
夏仁吸溜了一口陽春面。
有一說一,偶爾吃些清淡的食物,也別有一番滋味。
“你那天在至圣先師祠堂?”
第二夢知道夏仁在轉移話題,索性不兜圈子,直接了當。
“嗯,去逛了逛。”
夏仁不咸不淡地應了一句。
“字是你提的?”
第二夢再問,縈繞著青氣的眸子不著痕跡地留意著夏仁臉上任何一個細節。
“知行合一。”
夏仁依舊坦然,“整日格竹子,世上風物萬千,格完竹,難道還要格梅蘭菊?”
“格來格去,還不如問問自己的本心在何處。”
夏仁拍了幾文銅錢在桌上,擦了擦嘴,“我知道你很好奇我是怎么想出來的,但我是個實誠人,書上看來的。”
“真的。”
夏仁跟第二夢對視,眼睛不躲不避。
良久,第二夢先挪開視線。
她方才以浩然之氣凝于雙目,施“直問本心”之法試探,竟見夏仁靈臺清明,所言非虛。
“至于哪本書,我反正是找不出來了。”
青衫書生伸了個懶腰,拎起食盒揮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