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霧繚繞的天穹下,白鹿書院正門上方,尚未完全從格物狀態抽離的楊明院長,一度恍若置身事外。
六位先生與謝云的討價還價聲漸成背景音,他忽覺心臟猛地悸跳。
幾乎是本能地驀然回首,只見至圣先師祠堂上空,那方記載著自己窮盡半生才寫就半闕理念的手書石碑,此刻正懸于青天白日之下。
一道白色雷霆突兀劈落。
那絕非人力可引動的天威,而是每當有新文脈現世、天道不容時降下的天罰。
天罰并非都是驚天地,泣鬼神,有時往往是悄無聲息,旨在抹除一切可能干擾天道運行的理念和規則。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就在楊明院長來不及抬手阻止的時候,沉默了千百年的至圣先師雕像重新綻放光華。
沖天的青氣蕩開寰宇,承載著儒家文脈的虛影舒展廣袖,將意圖抹殺新生理念的天罰收入袖中乾坤。
格物致知,知行合一。
八個大字在白鹿書院上空回蕩,響徹在眾人的腦海中,就算先師未曾攔下天罰,這條理念也無法被抹殺。
“疾!”
楊明院長再不遲疑,周身裹挾浩然之氣,朝至圣先師祠堂疾馳而去。
幾乎同一時刻,二先生亦展袖飛出,與院長并肩而馳。
六位先生皆感應到天地異變,就連國子監的謝云也心悸不已,隨眾人一同飛向青霞山巔。
……
天上幾位身懷浩然之氣的儒修動作極快。
在常人眼中,幾乎是至圣先師虛影浮現的瞬間,他們便已齊齊朝山頂飛去。
“姐夫,我,我們是不是闖禍了……”
李景軒有些惶恐,扯著夏仁的袖子詢問。
“別說話。”
夏仁嗓音發緊,混著驚詫與激動。
暮春三月,書院柳絮紛飛。
在夏仁虛握的手掌心上,團團絨雪般的飛絮正被一縷似有若無的青氣托舉著,旋轉翻飛。
體內武道內勁仍被九根囚龍釘鎖得死死的,這縷青氣卻毫無阻礙地縈繞在廣袖之間。
直到坐上下山的馬車,感受著那絲不屬于武道的力量在經脈間游走,夏仁才敢確定,他在機緣巧合下,得到了文脈的饋贈。
……
至圣先師祠堂內,陳設一如往昔。
案上香燭搖曳生煙,檀香幽微縈繞。除儒圣雕像上那縷若有似無的青氣尚未散盡,一切看似毫無波瀾。
但立于祠堂前的九位儒修,卻在第一時間將目光聚焦于末位碑文——格物致知,知行合一。
上一行的字跡已然干涸陳舊,下一行的墨跡卻是鮮亮如新,分明就是在不久前新提上去的。
“知行合一……”
楊明院長原本因格物而顯得有些呆滯的眼神,在一次又一次的重復中,漸漸煥發靈動。
若說格物致知是他楊明在浩如煙海的儒家典籍中提煉而出的一條“即物窮理,向外探求”的路子。
那后面四字分明是向內省悟,求理于心的相反路子。
這般看似南轅北轍的矛盾,卻讓長久困于“無法格盡天下事,何以窮究天理”的楊明,窺見了一條蹊徑。
“這是誰的手筆?”
李甫大聲問出了這個問題。
作為世人眼中的大儒,他又怎能看不出那四字的精妙。
分明是開前人未竟之境,叫人有撥云見日之感。
沒有人回應。
眾人都紛紛陷入了沉默,目光在院長和石碑上游走。
理智告訴他們,碑文上新題的字跡、至圣先師虛影的顯化,與眼前這位當世第一大儒并無關聯。
可若不是院長,又該如何解釋這等異象?
世人皆知楊公明以“格物之道”成就書院院長,得文脈認可,當今天下,難道真有飽學鴻儒能在這條路上走得比他更遠?
難不成……是圣賢蒞臨?
“可笑!可笑我枯坐山崖三年,竟想以竹子生長之理參透世間大道……”
楊明院長的朗笑蓋過眾人的竊竊私語,面上盡是前所未有的暢意。
格物本就無窮盡,若想參透天理,終究要向內求索。
他的笑聲如洪鐘震響,積壓多年的郁結隨聲浪散入山風。
書院學子們皆被這股一朝豁然的釋然感染,只見青霞山頂浩然之氣翻涌,如青瀾匯聚,縈繞在院長周身。
那一頭白須白發竟漸漸轉青,原本因格物苦思而滄桑的面容,竟似春回大地般煥發生機。
……
“恭喜書院五百年再出圣賢!”
謝云心頭大震,他還是第一次親眼目睹大儒在理念突破后再上一層樓。
“恭賀院長,成就圣賢!”
六位先生紛紛躬身賀喜。
“非也,非也,這理念非我所悟,不過是借了這神來之筆,一掃多年郁結。”
楊明院長爽朗大笑,卻是搖頭否定了幾人的想法。
他沒有成就圣賢,只是走到了大儒的盡頭,得天人感應之妙。
此前他陷入格物困局,或許此生永無晉升之望,但此刻已尋得方向,有生之年未必不能觸及更高境界。
“恭賀院長,一品天應,世間罕有。”
到底是二先生眼光毒辣,看清了楊明院長現在的狀態。
儒修,成就大儒后,每一步都尤為艱難,若那“知行合一”真為楊明院長所悟,便是賢者,亦可功成。
但終究是借他人之手,完善了自己的理念,只能求得一個心境圓滿。
但饒是此,也是一樁了不得的大機緣了。
“莫非,書院有賢者現身?”
謝云提出了這個想法。
六位先生聞言,俱是一陣心潮澎湃,目光齊齊投向楊明院長。
若是能夠得見儒家賢者,受一二點撥,他們也可有望成就真正大儒。
“不可說,不可說。”
楊明再次搖頭,他坐鎮書院多年,若真有賢者造訪,豈能不知。
就在方才,他以神念溝通歷代先賢英魂,想一窺為自己補全理念的高人究竟是何方神圣時。
一段影像在他腦海中閃現,那提筆落字之人分明是個及冠之年的年輕人,身無半點浩然之氣,何談儒家圣賢。
……
“諸位,今日之事已畢,三日后文脈之爭,還需籌備一二……”
楊明院長下了逐客令。
作為國子監一脈的謝云自是不好繼續逗留,只是在臨走前下意識地看了二先生一眼。
只見二先生正對著那墨跡鮮亮的四字怔怔出神,似有所悟。
六位先生見院長不語,也只能按捺下心中的好奇,一齊回了觀云軒,猜測圣賢的來歷和身份。
“當真是他?”
待祠堂內只剩兩人,二先生終于開口詢問。
她認得碑文上的筆跡,分明屬于一個毫無儒道修為的家伙。
“先賢英靈不會隱瞞。”
楊明院長點頭,盡管在他看來,這一切也是匪夷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