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陸家小院的熱鬧一直持續到日頭偏西。
送走了最后一波賣貨的村民,陸家小院的堂屋里已經堆滿了像小山一樣的麻袋。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濃郁的干蘑菇特有的潮氣,還有生雞毛的臊味,野豬肉的腥味。
看著這滿屋子的貨,剛才還因為數錢而興奮不已的沈清秋,此刻看著賬本,眉頭卻越鎖越緊,手心都開始冒冷汗。
“江河……”
沈清秋放下筆,臉色有些發白,聲音都在微微顫抖。
“我剛才算了一筆細賬。”
“咱們今天一共收了三百多斤貨。”
“手里那點賣野豬的錢,加上之前的,一下子花出去了一大半,兜里快見底了。”
“可是……”
沈清秋指著地上那敞開的麻袋口,里面是大小不一,甚至還帶著干枯松針和黑泥塊的榛蘑。
“就拿這些蘑菇來說,供銷社收購站的掛牌價才三毛五一斤。”
“就算是去縣城的黑市零賣,頂天了也就賣個**毛。”
“咱們以遠高于市場的價格收進來,要是那王科長不認賬,或者他只肯按市場價給錢……”
沈清秋不敢往下說了。
這是一道簡單的小學數學題。
高買低賣,賠個底掉!
陸江河聞言,神色卻異常平靜。
他的目光越過那堆麻袋,落在了沈清秋那只握著燒火棍的手上。
那只手因為這幾年的勞作和受凍,布滿了凍瘡和裂口,粗糙得讓人心疼。
但在陸江河的記憶深處,卻浮現出了另一番景象。
那是前世的新聞聯播和拍賣會現場。
二十年后,就是這雙手,握著畫筆,隨手一幅水墨山水就能拍出上千萬的天價。
沈清秋,那個后來被譽為靈魂畫師的頂級藝術家,她的畫作一紙難求,是無數達官顯貴爭相收藏的珍寶。
陸江河眼底閃過一絲精明而火熱的光芒。
他其實一直都在琢磨怎么把沈清秋這身驚世駭俗的才華給利用起來。
之前一直沒機會,也沒條件。
但現在,面對這一屋子的爛蘑菇,機會來了。
“清秋,你覺得王德發缺蘑菇吃嗎?”陸江河突然問。
“他是后勤處長,管著幾千人的嘴,肯定不缺。”沈清秋搖頭。
“對,他不缺蘑菇,甚至可以說,這種帶著泥的爛蘑菇,他看都不會看一眼。”
陸江河站起身,抓起一把榛蘑,看著上面附著的黑土,眼神冷峻。
“到時候,咱們這一屋子貨砸在手里變不成錢,咱們這特約采購員的虎皮也就破了。”
“而且這些收來的農副產品,哪怕質量再好,在那些吃慣了山珍海味的城里人眼里,也只值個辛苦錢,頂多算是咱們給鋼鐵廠打的一份長工。”
“王德發為什么要在背后搞鬼?”
“因為在他眼里,咱們就是個隨時可以替換的供貨商,是個泥腿子。”
“他既想用咱們,又看不起咱們。”
“但如果咱們換個法子呢?”
陸江河從懷里掏出今天收山貨時特意留下的一沓干凈牛皮紙,比劃著說道。
“咱們把這些東西分揀出來,挑那品相最好的、個頭最大的,用這牛皮紙包好,裁得方方正正的。”
“然后,再在外包裝上畫上驚艷的山水畫!”
“再用漂亮的字,寫上長白山臻品、內部特供這幾個字……”
沈清秋聽著聽著,眼睛漸漸亮了起來。
她雖然不懂生意,但她懂畫,也懂這種包裝帶來的美感。
“你是說?把這些山貨做成禮品?”
“對!而且是獨一無二的、有文化底蘊的禮品!”
陸江河一拳砸在掌心,目光深邃,仿佛已經看到了王德發拿到東西時的表情。
“王德發那個人我看透了。”
“他是個官迷,也是個笑面虎,更是一個極其好面子、附庸風雅的人。”
“這種人平時少不了要給上面的領導送禮,維護關系。”
“你想想,送煙酒太俗,送錢太燙手,風險也大。”
“但如果送這種既有地方特色,又顯得高雅脫俗、市面上根本買不到的手繪包裝特供山珍……”
“那簡直就是撓到了他的癢處!這能幫他在領導面前長臉,顯出他的品味和用心!”
“只要他嘗到了這個甜頭,用這東西在官場上打開了路子,以后他就徹底離不開咱們了。”
說到這,陸江河轉過身,雙手扶住沈清秋的肩膀,眼神前所未有的認真。
雖然他暫時通過扯虎皮拉大旗,將自己綁上了王德發的戰車。
但這終究不是長久之計。
只要王德發稍微多費點手段,他還是免不了被拿捏的下場。
但如果自己展現出了無法被替代的價值,那情況就完全不一樣了。
到時候,哪怕是為了這一口特供,王德發也得把他當財神爺供著!
然而,就在兩人熱切討論的時候,院門口突然傳來一陣刺耳的叫罵聲。
“哎呦喂!大家伙兒快來看看啊!這老陸家是瘋了心了!”
“收一堆破爛當寶貝!這是要坑死咱們全村老少啊!”
這聲音尖銳、刻薄,帶著一股子穿透力,不用看都知道,是支書李保田的老婆——桂嬸。
眼看李茍勝沒撕成紅紙,這桂嬸就在家里憋了一肚子壞水。
她雖然不敢明著砸場子,但她擅長攻心。
她知道陸江河現錢結賬,攻擊他沒錢行不通,所以她想了更毒的一招。
只見桂嬸挎著個籃子,站在陸家門口,也不進院。
她就堵在那兒,一邊嗑瓜子一邊往地上吐皮,那張滿是橫肉的臉上全是幸災樂禍。
她對著陸家小院外,那些還沒完全散去的村民大聲嚷嚷起來。
“我說鄉親們,你們這錢拿得是不是太燙手了點?”
“你們也不動腦子想想!鋼鐵廠那是啥地方?”
“那是煉鋼的!人家吃的是皇糧!能看得上這些個帶著泥巴、生了蟲子眼兒的山貨嗎?”
“我看吶,這陸江河就是在裝神弄鬼!”
“他現在是腦子發熱,高價收你們的破爛。”
“等明天或者后天他拉去鋼鐵廠,人家王科長一看是這種垃圾,肯定大耳刮子抽他,一分錢都不會給他!”
說到這,桂嬸眼神一厲,聲音陡然拔高,直戳村民的心窩子。
“到時候他陸江河賠了個底掉,又欠了一屁股債,他能罷休?”
“他肯定得回來找你們算賬!說你們賣的是假貨次品!是你們坑了他!”
“他現在可是有后臺的人,到時候他帶著人挨家挨戶逼著你們退錢,甚至還得訛你們一筆精神損失費!你們誰敢不給?”
“這就叫先給你們點甜頭,回頭連皮帶肉給你們扒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