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云在辦公室待到很晚。
窗外的天色從金黃變為暗紅,再沉入深藍。鎮政府大院里的燈陸續亮起,又陸續熄滅,最后只剩下門衛室和二樓他這間辦公室的燈光。
桌上的地質調查報告攤開著,臺燈的光照在那些泛黃的圖紙和數據上。秦云已經看了三遍,每一個細節都印在腦海里。
青林山脈的稀土礦脈呈帶狀分布,主要集中在三個區域:老鷹嘴、青松嶺、白龍潭。其中老鷹嘴儲量最大,但地質結構也最不穩定——這也是當年勘探隊建議暫緩開采的主要原因。
報告里有一張手繪的剖面圖,顯示在老鷹嘴礦脈下方五十米處,有一條地下河。如果采礦引發塌方,很可能導致河水改道,淹沒整個礦區。
這就能解釋為什么當年要封存報告了。不是沒有價值,而是風險太大。
但二十五年過去,采礦技術已經進步很多。如果現在有人想開采,技術上是否可行?經濟上是否值得冒險?
秦云打開電腦,搜索稀土價格。屏幕上跳出的數字讓他倒吸一口涼氣——氧化鐠釹每噸八十萬元,氧化鏑每噸三百萬元。按照報告的儲量估算,青林山脈的稀土價值確實在百億級別。
巨大的利益面前,風險往往被忽視。
手機震動,打斷了他的思緒。是林曉雅。
“還在辦公室?”妻子的聲音里透著疲憊。
“嗯,處理點材料。”秦云揉揉太陽穴,“兒子呢?”
“睡了,明天開學。”林曉雅頓了頓,“秦云,我今天聽到一些消息。”
“關于我的?”
“關于青林鎮。”林曉雅說,“市發改委有個項目評審會,有人提到青林鎮旅游開發項目,說已經列為市級重點項目,要重點支持。”
秦云坐直身體:“誰提的?”
“郭偉,張書記的秘書。”林曉雅壓低聲音,“他還特意說,青林鎮新來的書記能力強,要大力支持他的工作。但我覺得......這話聽起來不對勁。”
當然不對勁。郭偉這是在為陳志強站臺,同時也在敲打他——項目是市里重點,你秦云最好配合。
“還有嗎?”
“評審會上有人質疑項目可行性,被郭偉擋回去了。”林曉雅說,“秦云,那個項目是不是有問題?”
“問題很大。”秦云實話實說,“曉雅,你幫我查查,青林山水旅游公司最近有沒有申請什么政府補貼或者扶持資金。”
“你懷疑他們套取資金?”
“不是懷疑,是肯定。”秦云說,“一個資金鏈斷裂的公司,還能運作這么大的項目,錢從哪里來?”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會兒:“好,我明天上班查查。但秦云,你要小心。郭偉這個人......很得張書記信任。”
“我知道。”
掛斷電話,秦云走到窗邊。夜色中的青林鎮很安靜,遠處山巒的輪廓融在黑暗中,像一頭蟄伏的巨獸。
他的目光落在鎮政府大院門口。路燈下,有個人影在徘徊。看身形,像是李想。
這么晚了,他來干什么?
秦云下樓,走到大院門口。果然是李想,裹著一件薄外套,在初秋的夜風里凍得有些發抖。
“小李?”
“秦書記!”李想像是嚇了一跳,“我......我路過。”
路過?鎮政府大院不在任何人的回家路上。
“有事就說吧。”秦云指了指傳達室,“進去說,外面冷。”
傳達室的值班員老張識趣地出去抽煙了。秦云給李想倒了杯熱水。
“秦書記,我......”李想捧著水杯,手指關節發白,“我今天下午聽到一些話。”
“什么話?”
“孫濤副書記和財政所劉所長在走廊里說話,我剛好在隔壁辦公室。”李想的聲音很輕,“他們說......說您待不長,最多三個月就得走。”
秦云笑了:“就這個?”
“還有。”李想抬起頭,“孫濤說,陳志強已經打通了市里的關系,張書記對青林的項目很重視。如果您不識相,可能......可能連三個月都沒有。”
“他們還說,您在查老鷹嘴的事,這是找死。”李想的聲音在顫抖,“孫濤說,當年那件事,牽扯的人現在都還在位上。誰翻舊賬,誰就得倒霉。”
秦云靜靜聽著。這些他差不多都猜到了,但從李想嘴里說出來,還是讓他感到一陣寒意——鎮黨委副書記和財政所長,已經是鎮領導班子的核心成員了。
“小李,你為什么告訴我這些?”
李想沉默了很久。水杯在他手里微微晃動,水面泛起漣漪。
“秦書記,我大學畢業考到青林,五年了。”他慢慢說,“這五年,我見過很多事。扶貧款被挪用,項目款被截留,老百姓有冤無處訴......我寫過舉報信,石沉大海。我也想過調走,但沒門路。”
他抬起頭,眼睛里有種明亮的東西:“您來的這幾天,是我在青林五年,第一次看到希望。雖然不知道能持續多久,但......我想做點什么。”
秦云看著他。這個年輕人二十六七歲,戴著眼鏡,身材單薄,看起來有些書生氣。但在青林這樣的地方,能保持這份良知,不容易。
“小李,謝謝你。”秦云說,“但你要知道,跟我走這條路,可能會很危險。”
“我知道。”李想點頭,“但總比什么都不做強。”
秦云拍拍他的肩膀:“好。那我現在需要你幫我做件事。”
“您說。”
“幫我查查,孫濤和劉建軍,和陳志強之間有什么具體往來。”秦云說,“要小心,不要打草驚蛇。”
“明白。”李想站起來,“秦書記,還有一件事。我表哥李強,就是那個礦工,昨天給我打電話了。”
秦云眼神一凝:“他說什么?”
“他說,當年礦上出事后,吳建國給了每個知情的礦工封口費,最多的拿了五萬。但有個條件——永遠離開青林,不許再回來。”李想說,“我表哥還提到一個人,叫老馬,是當時的帶班班長。老馬知道得最多,拿的錢也最多,十萬。”
“老馬現在在哪里?”
“不知道,拿了錢就消失了。”李想搖頭,“但我表哥說,老馬是本地人,家里還有老母親在,可能沒走遠。”
又一個線索。秦云記下“老馬”這個名字。
送走李想,秦云回到辦公室。已經晚上十點,但他毫無睡意。
腦子里像有一張拼圖,碎片越來越多,但還缺最關鍵的那幾塊。陳志強、郭偉、張振國、稀土、礦山事故、二十五年前的報告......這些碎片之間,到底是怎么連接的?
他打開保險柜,再次取出周明遠留下的筆記本。這一次,他加熱了每一頁,不放過任何一個角落。
在倒數第三頁的頁腳處,加熱后出現了之前沒注意到的一行小字:“李副局長的兒子李偉,現為省國土資源廳礦業處處長。”
礦業處處長。這個職位,對稀土開采的審批有決定性影響。
秦云立刻打開電腦,搜索“李偉 省國土資源廳”。果然有這個人,四十五歲,畢業于中國地質大學,專業是礦產資源管理。
如果李副局長當年參與了隱瞞稀土儲量的事,那他的兒子現在坐在這個位置上,是巧合,還是有意安排?
還有吳建國、老吳、劉鑫......這些姓吳的人之間,到底是什么關系?
手機又響了。這次是個完全陌生的號碼。
秦云猶豫了一下,接通:“喂?”
“秦書記嗎?”是個蒼老的男聲,帶著濃重的本地口音,“我是老馬。”
秦云的心跳瞬間加速。老馬?那個礦上的帶班班長?
“我是秦云。您在哪里?”
“我不能說。”老馬的聲音很低,背景里有風聲,像是在戶外,“我就說幾句話,說完就掛。”
“您說。”
“老鷹嘴的事,不是意外。”老馬語速很快,“那天塌方前,我聽到爆炸聲。是人為的,有人想封礦。”
“為什么?”
“因為下面有東西,他們不想讓人知道。”老馬咳嗽了幾聲,“吳建國和陳志強是一伙的,他們在找一樣東西。那東西......比稀土值錢。”
比稀土還值錢?秦云愣住了。那是什么?
“什么東西?”
“我不知道,只聽吳建國喝醉后說過一次,說那是‘國寶’。”老馬的聲音更低了,“秦書記,您別查了。那些人......會殺人。我已經躲了兩年,不想再躲了。”
“老馬,您在哪兒?我可以保護您。”
“保護?”老馬苦笑,“連警察里都有他們的人,您怎么保護?秦書記,我打這個電話,是覺得您是個好官。但好官......在青林活不長。”
電話掛斷了。秦云再撥回去,已經關機。
他站在辦公室里,感到一陣眩暈。比稀土還值錢的“國寶”?在老鷹嘴礦里?這完全超出了他的預想。
窗外的夜色更濃了。秦云走到窗邊,看著黑暗中的青林鎮。這個看似普通的山區小鎮,到底藏著多少秘密?
就在這時,他看見鎮政府大院外,一輛黑色轎車緩緩駛過。車燈在黑暗中劃出兩道光線,像野獸的眼睛。
車開得很慢,幾乎是在巡邏。經過大院門口時,停了幾秒,然后又緩緩開走。
尾燈消失在街角,但秦云記住了車牌——不是陳志強的三個8,而是另一個號碼:江A66888。
他立刻拿出手機,給老同學發短信:“再幫我查個車,江A66888,黑色轎車。”
回復很快:“這車是縣政府的公務車,配給縣委常委用的。具體誰在用,我得問問。”
縣委常委。秦云放下手機,感到后背發涼。
對手的層級,比他想象得更高。不只是陳志強,不只是郭偉,很可能已經觸及縣里的核心層。
他關掉臺燈,辦公室陷入黑暗。只有電腦屏幕的微光,映著他凝重的臉。
老馬說“會殺人”。這可能是夸張,但在巨大的利益面前,人命確實不值錢。二十五年前的報告被隱瞞,兩年前的礦工被活埋,陳大山被綁架......這一系列事件,都指向同一個事實:在這張利益網里,暴力是常規手段。
秦云打開抽屜,拿出一把老式的瑞士軍刀。這是周明遠送給他的,當年在地質隊時用的。刀身已經有些磨損,但依然鋒利。
他握著刀,感受著金屬的冰冷觸感。
在青林,他需要武器,不止是這把刀,更是智慧、勇氣,和那些愿意站在他這邊的人。
王海燕、李想、陳大山......這些人是他在這片黑暗中的光。雖然微弱,但足夠照亮前行的路。
窗外傳來貓頭鷹的叫聲,凄厲而悠長。青林鎮的夜晚,從不平靜。
秦云知道,自己必須加快腳步。在老馬改變主意之前,在對手采取更極端手段之前,他必須找到更多的證據,更多的盟友。
他打開電腦,開始起草一份報告。不是官樣文章,而是一份關于青林鎮稀土資源現狀及開發建議的初步分析。
這份報告,他要同時發給三個人:鄭國棟、市紀委、省國土資源廳。用正式渠道,把問題擺到臺面上。
這可能很冒險,但有時候,最好的防御就是進攻。
敲下最后一個字時,已經是凌晨三點。秦云保存文件,加密,然后關上電腦。
他走到窗前,看著東方天際泛起的一線魚肚白。黎明就要來了。
但在黎明到來之前,還有最深的黑暗。
秦云穿上外套,走出辦公室。他需要呼吸新鮮空氣,需要清醒一下頭腦。
鎮政府大院里空無一人,只有門衛室亮著燈。老張趴在桌上打瞌睡,收音機里放著咿咿呀呀的戲曲。
秦云走出大院,沿著街道慢慢走。青林鎮的凌晨很安靜,偶爾有狗叫聲從遠處傳來。街兩旁的房屋黑著燈,人們還在睡夢中。
他不知道,在這些看似普通的窗戶后面,有多少雙眼睛在黑暗中注視著他;在這些安靜的屋檐下,有多少秘密被深埋。
走到鎮子邊緣時,秦云停下腳步。前方就是通往山里的路,蜿蜒消失在晨霧中。那條路的盡頭,是老鷹嘴,是青林山脈,是所有秘密的源頭。
他站了很久,直到第一縷陽光刺破云層,照在臉上。
新的一天開始了。而這一天,注定不會平靜。
秦云轉身往回走。他的腳步堅定,背影在晨光中拉得很長。
無論前方有什么,他都將面對。因為這就是他選擇的路,這就是他必須走的歧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