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白龍潭返回青林鎮的途中,秦云一路沉默。車窗外,深秋的山色迅速倒退,他卻無心欣賞。頭上傷口傳來的隱痛,遠不及心頭壓著的那塊巨石沉重——劉建軍死了,這不僅是又一條人命的消逝,更意味著對手已經徹底撕下偽裝,開始用最極端的手段清除障礙。
明天上午的鎮黨委會,將是張振國勢力對他發起的正面總攻。調離?免職?或者更糟?
回到鎮政府大院時,已是傍晚。夕陽的余暉給辦公樓鍍上了一層暗金色,院子里靜悄悄的,但秦云能感覺到許多窗戶后投來的目光——好奇的、擔憂的、幸災樂禍的。趙國慶辦公室的燈亮著,秦云徑直走了過去。
趙國慶正在通電話,見他進來,匆匆掛斷,臉上的焦慮幾乎要溢出來。
“秦書記,你可回來了!縣里的正式通知下午就到了。”他遞過來一份紅頭文件。
秦云接過。文件措辭嚴謹,以“配強青林鎮領導班子,適應新發展階段要求”為由,宣布次日召開黨委擴大會議,市委組織部副部長將親自到會指導。明眼人都知道,“指導”是假,“調整”是真。
“都有哪些人參會?”
“除了全體黨委委員,縣里楊副縣長——哦,他現在被留置了,應該是其他分管領導,還有縣委組織部、紀委的人。最重要的是,”趙國慶壓低聲音,“市委張書記的秘書,郭偉,也要來。”
郭偉。張振國最信任的秘書,他的到場,無疑代表了張振國本人的意志。
“咱們……有準備嗎?”趙國慶問得小心翼翼。
秦云沒有直接回答。他從懷里取出一個用油布仔細包裹的筆記本復印件,那是***記錄的關鍵部分,以及白龍潭拍攝的照片。“老趙,這些東西,你收好。明天無論會上發生什么,會后想辦法交給羅建國組長。如果……如果聯系不上他,或者我出了什么事,你想辦法送到省里去。”
趙國慶接過,手有些抖。他明白這個托付的分量。“秦書記,你別這么說……”
“只是以防萬一。”秦云拍了拍他的肩膀,“對了,李想呢?”
“我讓他回家休息了,這孩子今天嚇壞了。不過他說,明天一早就過來。”
“讓他明天別來鎮政府了。”秦云搖頭,“給他個任務,去市里,守著羅組長那邊,有消息立刻通知我們。這里,太扎眼了。”
一夜無話,卻又是一夜未眠。
次日上午八點五十分,青林鎮政府三樓會議室。
橢圓形的會議桌旁幾乎坐滿了人。除了秦云、趙國慶等鎮黨委委員,長桌另一側還坐著七八個陌生面孔,他們衣著得體,神情嚴肅,幾乎不與鎮干部做目光交流,自帶一股居高臨下的氣場。其中,市委秘書郭偉坐在居中偏右的位置,手里把玩著一支精致的鋼筆,神色淡漠。
秦云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下,正對著郭偉。他能感覺到,會議室里的空氣仿佛凝固了,彌漫著一種無形的壓力。
九點整,會議準時開始。主持人是縣委組織部的一位科長,他照本宣科地傳達了市委關于進一步加強基層班子建設的指示精神,話語空洞而冗長。鋪墊了將近二十分鐘后,話鋒終于轉向正題。
“……基于以上考慮,并結合青林鎮近期工作實際,經市委領導同意,現就青林鎮領導班子成員分工及職務調整,提出如下建議……”
建議的第一條,便是“秦云同志不再擔任青林鎮黨委書記職務,另有任用”。理由列舉了幾條:在青林村項目上處理不當,引發**隱患;工作方法較為簡單,與投資商關系緊張;近期涉及相關經濟問題調查(雖未定性,但已造成不良影響),不再適合擔任現職。
郭偉此時輕輕放下鋼筆,適時地補充了一句,聲音平穩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度:“秦云同志的工作,市委張書記一直是關心和肯定的。這次調整,主要是從保護干部、優化班子的角度出發。希望秦云同志正確看待,服從組織安排。”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秦云身上。趙國慶緊張地握緊了拳頭,手心全是汗。
秦云迎著郭偉的目光,臉上看不出喜怒。他沒有立刻反駁那幾條“罪狀”,而是緩緩開口:“我服從組織的一切決定。但在離開之前,作為現任黨委書記,我有一份關于青林鎮重大事項的情況說明,需要在黨委會上進行匯報,并記錄在案。這也是我的職責。”
郭偉的眉頭幾不可察地皺了一下。縣委組織部的科長試圖打圓場:“秦書記,這個我們可以會后再……”
“事關重大,涉及國家礦產資源安全與重大經濟犯罪線索,必須在正式場合留下記錄。”秦云的語氣斬釘截鐵,同時從公文包里拿出了幾張照片和一份簡短的書面報告,“這是我近期在調查青林鎮歷史遺留問題過程中,發現的初步情況。主要涉及三點。”
他舉起一張白龍潭區域的地質構造示意圖復印件:“第一,根據可靠線索和初步勘查,青林山脈白龍潭區域,極可能蘊藏具有重要戰略價值的特殊礦產資源。而此前以‘青林山水旅游公司’為名目進行的所謂開發,其真實目的疑似非法勘探乃至意圖盜采國家戰略資源。”
會議室里響起一片低低的吸氣聲。幾個縣里來的干部交換著驚疑的眼神。
秦云又舉起一張泛黃筆記的照片:“第二,現有證據表明,原市住建局退休干部陳志強、在逃人員吳建國等人,與省國土資源廳李偉(現已被留置)存在長期利益輸送關系,他們以旅游開發為幌子,在青林鎮進行了一系列違法操作,包括但不限于非法拘禁、傷害群眾,以及涉嫌掩蓋礦山安全生產事故導致人員傷亡。”
郭偉的臉色沉了下來,他打斷道:“秦云同志,你所說的這些,與今天的會議主題無關,而且很多涉及尚未定案的調查。請注意你的言辭和場合!”
“郭秘書,”秦云毫不退讓,“正因為涉及重大犯罪,且可能牽扯更廣,我才必須在正式組織程序內進行匯報。青林鎮前后兩任財政所長劉建軍、孫濤相繼非正常死亡,這難道不值得我們警惕嗎?我請求市委、縣委高度重視,徹查背后可能存在的保護傘和**網絡!”
“保護傘”三個字,像一顆石子投入死水,激起波瀾。幾個鎮黨委委員驚愕地抬頭。郭偉的眼神瞬間變得銳利如刀。
“秦云!”郭偉的聲音提高了,“你這是在毫無根據地質疑組織!你所說的所謂‘證據’,其真實性、合法性有待考證!你現在的心態,很不利于解決問題!”
“我的心態很簡單,就是對組織忠誠,對事實負責。”秦云迎著郭偉逼視的目光,一字一句道,“我已經將相關線索和初步證據,通過合法渠道向上級紀檢監察部門進行了反映。今天在黨委會上的匯報,是履行程序,也是留下記錄。我相信,無論是市委張書記,還是上級黨組織,最終都會以事實為依據,以法律為準繩,做出公正的判斷。”
他這番話,既點明了自己已向上反映,將事情擺到了臺面,又搬出了“上級黨組織”和“公正”的大旗,讓郭偉一時難以在公開場合繼續強硬壓制。
會議陷入了尷尬的僵局。縣委來的幾個干部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他們接到的指示是來走程序“調整”秦云,卻沒料到會遭遇如此激烈且直指核心的反擊。
郭偉死死盯著秦云,似乎想從他臉上看出破綻。秦云平靜地回視,額頭上紗布滲出的些許暗紅,反而增添了幾分決絕的意味。
足足沉默了一分鐘,郭偉忽然向后靠進椅背,臉上重新恢復那種公式化的淡漠:“秦云同志反映的情況,組織上會認真研究。今天的會議主題是班子調整,其他問題,請按正常渠道和程序辦理。現在,繼續審議對秦云同志的職務調整建議……”
會議在一種極其詭異的氣氛中繼續進行。最終,那份調整建議在形式上獲得了通過。秦云被免去鎮黨委書記職務,“等候安排”。趙國慶暫時主持鎮黨委工作,但誰都明白,這只是過渡。
散會后,眾人默默離場,沒人交談。郭偉第一個快步走出會議室,臉色鐵青。
秦云收拾好自己的東西,最后看了一眼這間熟悉的會議室,轉身離開。在走廊里,趙國慶追了上來,低聲道:“秦書記……”
“叫老秦吧。”秦云笑了笑,“現在我是待崗干部了。”
“東西……我會送出去。”趙國慶堅定地說。
“謝謝。”秦云點點頭,低聲道,“保護好自己,也保護好李想送來的那份‘備份’。真正的較量,現在才剛開始。我走了,他們才會放松警惕,有些藏在暗處的東西,才有可能浮出來。”
走出鎮政府大樓,午后的陽光有些刺眼。秦云回頭望去,青林鎮的天空依然湛藍,群山依舊沉默。他知道,自己個人的去留,在這盤大棋中只是一步。但***用生命換來的真相,劉鑫用鮮血保護的證據,還有那些被掩埋的冤屈,絕不會隨著他的離開而被永遠塵封。
他只是換了一個位置,而戰斗,遠未結束。張振國和他的勢力以為搬掉了他這塊絆腳石,卻不知,真正的雷霆,或許正在他們看不見的地方匯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