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衛生院的病房里,消毒水的氣味掩蓋不了窗外飄來的山間晨霧的濕潤。秦云頭上纏著紗布,臉色蒼白地靠在床頭,陽光透過玻璃,在他手背上投下窗格的光影。
羅建國坐在病床旁的椅子上,手里拿著一個厚厚的檔案袋。袋口已經打開,里面是***那本跨越二十五年的筆記本、膠卷,以及秦云拼死保住的錄音證據。
“劉鑫找到了。”羅建國開口,聲音有些沙啞,“在山林里,失血過多……沒救回來。”
秦云閉上眼睛。那個年輕醫生最后的眼神,那毫不猶豫沖向山林的身影,在他腦中反復閃現。又一個因為這場斗爭消失的生命,又一個被黑暗吞噬的普通人。
“他父親劉建軍得知消息后,在留置室里撞墻,現在也在搶救?!绷_建國繼續說,“他交代了更多事情,包括楊建國副縣長不止收受一套房產,還有礦產干股,總價值超過三百萬?!?/p>
“李偉呢?”
“省紀委已經對他正式立案,并采取留置措施?!绷_建國身體前傾,“但棘手的是張振國。他是市委書記,省管干部,沒有省委批準,動不了。而且……他在省里的關系開始活動了?!?/p>
秦云睜開眼:“***的證據還不夠?”
“夠,但需要時間走程序。”羅建國揉了揉太陽穴,“張振國不是李偉那種級別。他的老領導、老部下遍布省里各個部門?,F在他已經知道我們在查他,開始反擊了?!?/p>
“怎么反擊?”
“三管齊下?!绷_建國豎起手指,“第一,通過他在省紀委的關系,質疑我們調查程序的合法性,要求重新審核證據。第二,在市委層面,以‘維護江州穩定大局’為名,要求暫停對青林鎮相關問題的擴大化調查。第三……”他頓了頓,“針對你?!?/p>
“我?”
“你的停職調查雖然因為新證據暫停了,但程序上并未撤銷?!绷_建國直視秦云,“張振國的人正在搜集你‘工作方法不當’‘破壞營商環境’的證據。青林村項目黃了,投資商跑了,這些都可以算在你頭上。還有孫濤、劉建軍,他們可能會翻供,說是在你的壓力下被迫承認?!?/p>
病房里陷入沉默。窗外,青林鎮開始了新的一天。街道上傳來摩托車的引擎聲、小販的叫賣聲、學校的廣播聲。這個小鎮在經歷了一場驚心動魄的暗戰之后,表面上恢復了往日的節奏。
但秦云知道,真正的較量才剛剛開始。之前是基層的博弈,現在要上升到市一級,甚至省一級。對手的能量、手段、資源,都將成倍增加。
“羅組長,你怕嗎?”秦云忽然問。
羅建國愣了一下,苦笑道:“怕。我今年四十八了,在紀委干了二十三年,見過太多案子查到一半無疾而終,太多該抓的人最后平安落地。但怕也得干,對不對?就像你在虎頭崖面對那些槍口時,怕,但沒退?!?/p>
秦云點點頭。他看向窗外,遠處青林山脈的輪廓在晨光中清晰可見。老鷹嘴、虎頭崖、那些埋葬了秘密和生命的礦洞,此刻都沉默著。
“***筆記本里提到的‘X元素’,到底是什么?”他換了個話題。
羅建國的表情嚴肅起來:“我咨詢了省里的專家。初步判斷,是一種全新的放射性同位素,衰變特性非常特殊,可能在高精尖領域有重大應用價值。1992年發現時,陳啟明和***就意識到了它的價值,所以才會不惜殺人也要獨占?!?/p>
“樣品現在在哪里?”
“陳啟明帶走了一部分,1995年他移民加拿大,可能帶出去了。***手里應該還有,但這么多年,可能已經轉移或處理了?!绷_建國說,“不過這些是國安部門的事了。我們的重點是職務犯罪部分?!?/p>
病房門被輕輕敲響,李想探頭進來。他眼睛通紅,顯然哭過,手里提著保溫桶。
“秦書記,羅組長。”他小聲打招呼,“我嬸燉了雞湯,讓我送來?!?/p>
“進來吧?!鼻卦普惺?。
李想走進來,把保溫桶放在床頭柜上,卻沒有馬上離開。他低著頭,手指絞在一起。
“有話就說?!鼻卦茰睾偷卣f。
“秦書記……劉鑫他……”李想的眼淚又掉下來,“他是個好人……他給我發最后那條短信時,該有多害怕……”
秦云拍拍床沿,示意他坐下。李想坐下后,秦云說:“劉鑫做出了他的選擇。雖然一開始他犯了錯,但在最后關頭,他選擇了良知。李想,我們要做的,是不讓他的選擇白費?!?/p>
“我知道。”李想抹了把眼淚,“秦書記,我剛才在外面聽到護士們聊天……說張書記,就是市委張書記,他侄子今天早上來衛生院了,說是‘調研基層醫療’。”
秦云和羅建國對視一眼。張振國的侄子?來得真快。
“他見了誰?”羅建國問。
“見了院長,還有幾個科室主任?!崩钕胝f,“待了大概半小時就走了。但他走后,院里就有傳言,說……說秦書記的問題很嚴重,可能不只是違紀,還涉及經濟犯罪?!?/p>
輿論造勢。這是張振國的第四招——通過親屬、部下散布消息,制造輿論壓力,讓秦云在青林鎮乃至江州市臭名昭著,失去支持。
“還有嗎?”秦云平靜地問。
“鎮上也有人在傳。”李想聲音更低,“說您去東北不是查案,是去轉移贓款。說您妻子林曉雅帶著兒子突然離開江州,是準備外逃。”
秦云的手握緊了床單。他們把矛頭指向了他的家人。這是底線,但他們已經不在乎底線了。
羅建國的手機響了。他看了一眼來電顯示,臉色微變,走到窗邊接聽。
“是……我明白了……好,我會處理。”通話很短,但他的表情更加凝重。
“省紀委領導?!彼呋夭〈睬埃皬堈駠ㄟ^他在省委的關系施壓,要求我們暫停對李偉的深入調查,理由是‘避免影響江州市的穩定和發展大局’。領導頂住了壓力,但要求我們加快進度,拿出確鑿證據,否則……可能會妥協。”
時間,他們最缺的就是時間。
“羅組長,我想出院?!鼻卦普f。
“你的傷……”
“皮外傷,不礙事?!鼻卦葡崎_被子,“張振國已經出招了,我不能躺在醫院里。我要回鎮政府,我要讓青林鎮的人看到,我還在,我沒倒?!?/p>
羅建國看著他頭上的紗布,猶豫了一下,最終點頭:“好。但必須有醫生陪同,定期換藥?!?/p>
“李想,你去辦出院手續?!?/p>
李想離開后,羅建國從檔案袋里抽出一份文件:“還有一件事。我們查了***母親王秀蘭收到的匯款記錄,通過技術手段,鎖定了其中一個匯款賬戶的開戶人信息?!?/p>
“是誰?”
“一個叫‘王文遠’的人,六十三歲,江州市退休教師?!绷_建國說,“我們找到了他。他說他的身份證五年前丟失過,補辦后就沒在意。但當我們給他看***的照片時,他認出來了——說大概三年前,這個人在他家附近租過房子,住了半年左右?!?/p>
秦云的心跳加快了:“地址呢?”
“江州市老城區,文昌街17號,一個老舊的筒子樓?!绷_建國說,“我們已經派人去了,但房間是空的,很久沒人住。不過鄰居說,租客是個很安靜的中年男人,總戴著口罩,白天很少出門,晚上才出去買點東西。他離開時留下了一個紙箱,說如果有人來取,就交給他們?!?/p>
“紙箱里有什么?”
“鄰居一直留著。”羅建國從公文包里拿出幾張照片,“是一些地質方面的專業書籍,還有……這個?!?/p>
照片上是一個泛黃的筆記本,封面上沒有字。翻開內頁,是密密麻麻的數據、公式、手繪的圖表。
“這是***對‘X元素’的研究筆記?!绷_建國說,“他在逃亡的二十五年里,沒有停止過對那種礦物的研究。筆記最后幾頁,他推導出了一個結論:青林山脈的礦脈分布,可能不止老鷹嘴一處。根據地質構造推斷,在青林山脈南麓,距離老鷹嘴十五公里的‘白龍潭’區域,可能存在更豐富的礦藏?!?/p>
白龍潭。秦云想起陳志強的青林山水旅游公司最初的規劃圖——其中就包括白龍潭區域的開發。當時以為只是為了擴大旅游項目,現在看來,他們是知道那里有礦。
“張振國知道嗎?”秦云問。
“不確定,但李偉一定知道?!绷_建國說,“這就是為什么他們急著推進青林村項目,因為那只是第一步。拿下青林村,就能以點帶面,逐步控制整個青林山脈的開采權?!?/p>
所有碎片在這一刻拼湊完整。二十五年的秘密,兩代人的貪婪,一個可能改變許多事情的礦產資源,以及圍繞它展開的陰謀、背叛、殺戮。
“我要去白龍潭看看?!鼻卦普f。
“現在?你的身體……”
“必須去?!鼻卦埔呀浵麓?,開始換衣服,“如果那里真的有礦,張振國和李偉一定會有動作。我們要趕在他們之前?!?/p>
半小時后,秦云、羅建國、李想,以及兩名市紀委的工作人員,坐上一輛越野車,駛向白龍潭。秦云頭上還纏著紗布,但眼神銳利。
車子沿著山路蜿蜒前行。深秋的山林色彩斑斕,金黃、火紅、深綠交織,在陽光下像一幅濃墨重彩的油畫。但車里的氣氛很凝重,沒人說話。
李想坐在副駕駛,不時從后視鏡看秦云。這個他跟隨了不到一個月的鎮黨委書記,此刻臉上有一種他從未見過的決絕。那是知道前路艱險,卻依然向前的決絕。
手機震動,是趙國慶。
“秦書記,您出院了?”趙國慶的聲音很急,“鎮政府這邊……張書記的秘書剛才來電話,說要召開緊急黨委會,討論青林鎮領導班子調整問題。時間定在明天上午?!?/p>
“調整領導班子?”
“說要‘配強配齊’,適應新發展需要?!壁w國慶苦笑,“我估計,是要把您調走,或者……免職。”
秦云看向羅建國。羅建國點點頭,示意他知道了。
“老趙,穩住。”秦云說,“明天上午的會,我準時參加?,F在,我有更重要的事。”
掛了電話,車子轉過一個山口,白龍潭出現在眼前。
那是一片開闊的山間谷地,中央是一個深不見底的潭水,水面呈墨綠色,平靜無波。四周是陡峭的山崖,植被茂密。幾處山坡有被挖掘過的痕跡,像是很多年前的小規模開采。
“這里上世紀七十年代有過一個小型鉛鋅礦,八十年代就廢棄了。”羅建國看著資料,“***推測,‘X元素’可能伴生在鉛鋅礦脈中。”
眾人下車。山風很大,吹得衣服獵獵作響。秦云走到潭邊,看著幽深的潭水。水面上倒映著天空和山崖,也倒映著他纏著紗布的臉。
二十五年前,***是否也曾站在這里,思考著地下的秘密?他是否知道,自己的發現會引發一場跨越四分之一世紀的爭斗?
“秦書記,看那里?!崩钕胫赶蛱端畬γ娴囊惶幧窖?。
崖壁上,有幾個模糊的字跡,像是用油漆寫的,已經褪色,但還能辨認:“危險,勿近。”
而在那些字的下方,有一個更小的標記,像是用刀刻的:“WJ,1995.3?!?/p>
***,1995年3月。他來過了這里,留下了標記。
“他一定發現了什么。”秦云喃喃道。
就在這時,羅建國的手機又響了。他接聽后,臉色劇變。
“看守所傳來消息,劉建軍……搶救無效,死亡?!?/p>
秦云愣住了。劉建軍死了?那個懦弱、貪婪、卻最后時刻選擇配合的財政所長,死了?
“怎么回事?”
“說是顱內出血,傷勢過重?!绷_建國的聲音壓抑著憤怒,“但醫生之前說,情況已經穩定了。我懷疑……是滅口?!?/p>
劉建軍一死,他指證楊建國、張振國的部分證言,效力就會大打折扣。死無對證,這是對手最狠的一招。
秦云感到一陣寒意。張振國和他的同伙,已經喪心病狂了。他們不惜殺人滅口,不惜一切代價掩蓋真相。
“我們必須加快速度。”羅建國說,“秦云,你明天回鎮政府開會,我和李想留在這里,繼續調查白龍潭。我們要找到確鑿的證據,在***留下的線索基礎上,找到礦脈存在的直接證據?!?/p>
秦云點頭。他看著白龍潭幽深的潭水,看著山崖上***二十五年前留下的標記,看著這片看似平靜卻暗藏洶涌的土地。
黎明雖然來了,但黎明后的暗流,更加兇險。
但這一次,他不會退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