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箱在秦云辦公室的燈光下,散發著陳舊的金屬光澤。
李想小心翼翼地將箱子里的東西一一取出,擺在鋪著白布的桌面上:油布包裹的筆記本、那卷已經顯影過的膠卷、幾張泛黃的照片、裝著灰白色粉末的玻璃瓶,還有一張手繪的老鷹嘴礦區地圖。
“這就是全部了?”李想的聲音有些顫抖。
“全部。”秦云站在窗前,背對著桌子。窗外,青林鎮的夜色濃得化不開,只有零星幾點燈火在雨中閃爍。“二十五年的秘密,都在這里。”
李想戴上白手套,開始仔細檢查每一樣物品。筆記本是周明遠親筆所寫,詳細記錄了1992年勘探的全過程,包括那種特殊礦物的發現、***和陳啟明的異常舉動、8月14日的沖突,以及他被推下懸崖后的逃亡經歷。
膠卷沖洗出來的照片,與秦云在省城看到的那套基本一致,只是多了一張——那是***的工作證照片,年輕的面孔,眼神清澈,嘴角帶著淡淡的笑意。照片背面寫著:“***,25歲,黑龍江省黑河市人,地質學院畢業。”
“這個***……”李想拿起照片,“如果他還活著,現在應該五十歲了。”
“五十歲,正當壯年。”秦云轉過身,“如果他真的還活著,這二十五年是怎么過的?躲在哪里?為什么不敢露面?”
李想搖搖頭,繼續檢查。那個玻璃瓶里的樣品,標簽上的字跡雖然模糊,但“QL-920720-03”的編號清晰可見。這就是當年從老鷹嘴三號點取出的巖芯樣品,那個引發一切爭端的“特殊礦物”。
“秦書記,”李想抬起頭,“這些證據,足夠了嗎?”
“足夠立案,足夠抓***、陳志強這些人。”秦云走到桌前,拿起那張手繪地圖,“但要扳倒更上面的人,還需要***這個活證人。他的證詞,加上這些物證,才能形成完整的證據鏈。”
地圖上用紅筆標出了幾個點:老鷹嘴三號勘探點、1992年沖突發生的懸崖、2021年礦山事故的廢礦洞。三個點連成一條線,貫穿了二十五年的時間。
“當年周明遠就是在這里被推下去的。”秦云的手指落在地圖上的懸崖標記處,“***目睹了全過程。如果他肯站出來指證***,那么二十五年前的謀殺未遂案就能坐實。”
“可如果他不敢呢?”李想問,“躲了二十五年的人,恐怕早就被嚇破膽了。”
“所以要找到他,說服他。”秦云放下地圖,“李想,你那邊查得怎么樣了?”
李想從隨身包里拿出一個筆記本:“我通過學校的老檔案查到了***的基本信息。他確實是黑龍江黑河人,1967年出生,1989年從長春地質學院畢業,分配到省地質局。1990年參加青林勘探隊,1992年8月失蹤。”
“家庭情況呢?”
“父親早逝,母親叫王秀蘭,今年應該七十五歲了,還在黑河老家。”李想翻到下一頁,“我聯系了當地派出所的一個同學,他說王秀蘭一直獨居,兒子失蹤后就沒再見過。但奇怪的是,每個月都有人給她寄錢,匯款地址是南方的一個小城市。”
“哪個城市?”
“江州市。”李想說,“就是我們市。”
秦云的心猛地一跳。江州市?錢是從江州匯出的?是誰在給***的母親寄錢?***?陳啟明?還是……***本人?
“匯款人姓名?”
“用的是化名,王建國。但銀行賬戶信息查不到,需要正式手續。”李想說,“秦書記,我覺得這可能是條線索。如果***真的還活著,而且就在江州附近,那他母親每月收到的錢,很可能是他寄的。”
秦云在房間里踱步。雨聲敲打著窗戶,像無數細小的鼓點,敲擊著他的思緒。如果***真的在江州,為什么二十五年不敢露面?他在怕什么?又為什么每月給母親寄錢,卻不敢回家?
“還有別的發現嗎?”
“有。”李想的表情嚴肅起來,“我查了1992年8月以后青林鎮的戶籍變動記錄,發現一個可疑的遷入人口——1992年10月,一個叫‘王強’的男人落戶青林鎮,籍貫寫的是‘黑龍江’,年齡二十六歲,職業是‘個體戶’。但這個人1995年就又遷走了。”
“王強……”秦云重復著這個名字,“照片呢?檔案里有照片嗎?”
“沒有,當時的戶籍檔案很簡單。”李想說,“但我找到了當年給他辦落戶的民警,現在已經退休了。他說記得這個人,因為那時候外地人落戶很少見。他說王強不愛說話,總是在鎮上打零工,1995年突然就說要回老家,然后就走了。”
“有沒有留下聯系方式?”
“沒有。”李想搖頭,“不過老民警說,王強在鎮上租的房子,房東可能還記得。我找到了那個房東,是個七十多歲的老太太。她說王強是個老實人,白天出去干活,晚上就在屋里看書,看的都是地質方面的書。”
秦云停下腳步。地質方面的書……一個個體戶,看地質書?
“房東還記得他長什么樣嗎?”
“記得。”李想從筆記本里抽出一張素描,“我讓房東描述,找人畫了像。她說王強中等身材,有點瘦,眼睛很大,左邊眉梢有顆痣。”
素描上的男人看起來三十歲左右,面容清秀,眼神里透著一種說不出的憂郁。秦云盯著這張臉,試圖從記憶中尋找相似的輪廓,但沒有。他從未見過這個人。
“如果這個王強就是***……”秦云沉吟道,“那他1992年10月來到青林,1995年離開。這三年,他就在***眼皮底下生活?***不知道?”
“也許知道,但不敢動他。”李想分析,“***手里有證據,如果***逼得太緊,他可能魚死網破。所以雙方達成某種默契——***隱姓埋名活著,***放他一條生路。”
“那為什么1995年又離開了?”
“可能發生了什么變故。”李想說,“或者……他覺得自己被發現了,不得不走。”
秦云走到窗前,看著雨夜。如果***真的在青林鎮躲了三年,那么這鎮上一定還有人記得他,一定還有線索。二十五年了,很多事會變,但有些記憶不會消失。
手機震動,是羅建國。
“秦云,楊建國被抓了。”羅建國的聲音透著疲憊,“就在剛才,省紀委直接來人,從家里帶走的。他老婆當場暈過去了。”
秦云握緊了手機。楊建國,副縣長,陳志強在縣里的保護傘。他的落馬,意味著調查已經觸及縣級層面。
“他交代了嗎?”
“剛開始嘴硬,但看到陳志強和劉建軍的供詞后,崩潰了。”羅建國說,“他承認收了陳志強一套房子,承認在青林村項目上打過招呼,也承認壓下了礦山事故的報告。但關于二十五年前的事,他說不知道。”
“他在撒謊。”
“我知道。”羅建國嘆了口氣,“但證據不足。陳志強只承認行賄,不承認其他。李偉那邊更麻煩,他請了省城最好的律師,一個字都不說。”
“張振國呢?”
電話那頭沉默了很久。
“張振國今天去了省里,說是匯報工作。”羅建國壓低聲音,“但我打聽到,他是去見省委組織部的老領導。秦云,情況不太妙。張振國可能已經察覺到了什么,開始活動了。”
秦云的心沉了下去。一個市委書記開始活動,意味著什么,他很清楚。在中國的官場,級別意味著能量,張振國這個級別的干部,一旦動用全部資源反撲,后果不堪設想。
“那我們……”
“抓緊時間。”羅建國打斷他,“趁張振國還沒完全反應過來,找到***,拿到關鍵證據。只要證據確鑿,誰也保不住他。”
“我明白了。”
“還有,”羅建國頓了頓,“你要小心。楊建國被抓,他下面的人肯定會慌。狗急跳墻,什么事都做得出來。這兩天不要單獨外出,晚上鎖好門窗。”
“我會注意。”
掛了電話,秦云走到桌前,看著那些證據。鐵箱里的每一樣東西,都像一塊拼圖,拼湊出一個跨越二十五年的巨大陰謀。而現在,只缺最后一塊——***。
“李想,”他轉過身,“明天我們去趟黑河。”
“黑河?”李想愣住了,“黑龍江那個黑河?”
“對。”秦云指著照片背面的地址,“去找***的母親。如果***還活著,還惦記著母親,那么老太太一定知道些什么。就算不知道兒子在哪里,也可能有聯系的方式。”
“可是秦書記,您走得開嗎?鎮上……”
“鎮上現在反而安全。”秦云說,“孫濤倒了,劉建軍被抓,楊建國落馬。剩下的小魚小蝦,掀不起大浪。而且,趙國慶在,能穩住局面。”
李想猶豫了一下:“要不要跟羅組長說一聲?”
“要說,但不能說具體去向。”秦云開始收拾東西,“你就說我去外地查案,過幾天回來。具體去哪,不要告訴任何人,包括羅組長。”
“為什么?”
“因為不知道誰可信。”秦云看著他,“李想,這場斗爭到了最關鍵的時候。張振國在省里有關系,羅組長上面也可能有壓力。我們必須謹慎,每一步都要走對。”
李想鄭重地點頭:“我明白了。秦書記,我陪您去。”
“不,你留在鎮上。”秦云搖頭,“我需要有人在這里盯著,隨時向我匯報情況。而且,你還要繼續查***在青林鎮那三年的蹤跡,找更多的證人。”
“可是您一個人去東北,太危險了。”
“危險也要去。”秦云把證據重新裝回鐵箱,鎖好,“這是最后的機會。找不到***,所有的努力都可能白費。”
窗外,雨漸漸停了。東方的天際泛起一絲微光,黎明就要來了。但黎明前,總是最黑暗的時刻。
秦云走到窗前,看著漸漸亮起來的天色。青林鎮在晨霧中若隱若現,像一幅淡淡的水墨畫。這個小鎮承載了太多秘密,太多苦難。而現在,他要去揭開最后一個秘密,為所有苦難畫上**。
“幫我訂最早的機票。”他說,“飛哈爾濱,再轉車去黑河。”
“今天就走?”
“今天就走。”
李想離開后,秦云坐在桌前,給林曉雅寫了封信。不是短信,不是郵件,是手寫的信。他知道,有些話,只能寫在紙上。
“曉雅:當你看到這封信時,我已經在去東北的路上了。這次去,是為了找一個關鍵證人。如果找到他,二十五年的冤案就能昭雪,青林鎮的百姓就能得到公道。我知道危險,但有些事,總得有人去做。如果我回不來,請你照顧好兒子,告訴他,爸爸在做對的事。我愛你,愛我們的家。等我回來。秦云”
他把信裝進信封,放在抽屜最底層。如果他能回來,這封信永遠不用寄出。如果他回不來……不,他一定要回來。
手機又響了,是趙國慶。
“秦書記,出事了。”趙國慶的聲音很急,“陳大山家又被人砸了,這次更嚴重,窗戶全碎了,墻上還寫了字。”
“什么字?”
“‘多管閑事者死’。”趙國慶說,“我已經派人去保護了,但陳大山很害怕,說要帶著老婆孩子去外地躲躲。”
“讓他去。”秦云果斷地說,“安排車,送他們去市里,找個安全的地方住下。費用鎮里出。”
“好。還有,今天早上,縣里來了幾個人,說是審計局的,要查鎮上的賬。我看他們來者不善。”
“讓他們查。”秦云冷笑,“賬目清楚,不怕查。這不過是某些人想給我施加壓力。老趙,你配合他們,但要留個心眼,他們查什么,都記下來。”
“明白了。秦書記,您什么時候回來?”
“幾天吧。”秦云沒有說具體時間,“這幾天,鎮里就拜托你了。記住,不管發生什么,穩住。天塌不下來。”
掛了電話,秦云拎起鐵箱,鎖好辦公室的門。走廊里很安靜,只有他的腳步聲在回蕩。下樓時,遇到幾個早來的干部,看到他,眼神躲閃,匆匆點頭就過去了。
他知道,楊建國被抓的消息已經傳開了。在這個小鎮,消息總是傳得很快。那些曾經依附于楊建國、孫濤的人,現在一定惶惶不可終日。而有些人,可能會鋌而走險。
但他沒有時間顧及這些了。時間緊迫,他必須趕在張振國完全反應過來之前,找到***。
走出鎮政府大院,天已經大亮。雨后的清晨,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