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濤被鎮派出所兩名民警帶走時,天空飄起了細雨。
他沒有掙扎,只是佝僂著背,像一株被霜打蔫的莊稼。鎮政府辦公樓里,幾乎所有窗戶后都有人在看——那些曾經對他畢恭畢敬的下屬,此刻目光復雜:有幸災樂禍,有兔死狐悲,更多的是深深的不安。
秦云站在自己辦公室的窗前,看著警車駛出大院。雨刷左右擺動,在模糊的車窗后,孫濤最后回頭看了一眼辦公樓。
“他會判多少年?”趙國慶站在秦云身邊,低聲問。
“十年起步。”秦云轉身,“老趙,你馬上做兩件事:第一,以鎮黨委名義發通知,孫濤涉嫌嚴重違紀違法,正在接受調查,期間由你暫代副書記工作;第二,通知劉建軍來我辦公室。”
趙國慶猶豫了一下:“劉建軍會不會……”
“跑不了。”秦云看向樓下財政所的方向,“羅組長那邊已經布控了。”
話音剛落,秦云的手機響了。是羅建國。
“劉建軍剛才想跑,在車站被我們的人攔下了?!绷_建國的聲音有些疲憊,但透著果斷,“他交代得比孫濤還痛快,不光承認收受陳志強賄賂,還供出了縣里三個人——楊建國副縣長、財政局副局長、還有國土局的一個科長。”
“楊建國牽扯多深?”
“很深?!绷_建國頓了頓,“按照劉建軍的說法,青林村項目能通過縣里的審批,楊建國是關鍵。他收了陳志強一套省城的房子,價值一百多萬。還有礦山事故的瞞報,也是他壓下來的。”
秦云閉上眼睛。一個副縣長,為了錢,可以眼睜睜看著礦工被埋,可以幫著開發商強征農民土地。
“什么時候抓人?”
“正在走程序?!绷_建國說,“楊建國是市管干部,需要市委批準。不過張振國書記那邊……”
他沒有說下去,但秦云明白。張振國是市委書記,也是李偉的岳父。如果楊建國真是張振國這條線上的人,阻力會很大。
“陳志強那邊呢?”秦云換了個話題。
“交代了很多,但核心問題還在回避?!绷_建國說,“關于二十五年前的事,他只承認聽李偉提過,具體細節說不清楚。不過,他提供了一個重要線索?!?/p>
“什么線索?”
“***可能還活著。”羅建國的聲音壓低了些,“陳志強說,大概五年前,李偉在一次喝醉后提到過,說‘那個姓王的沒死透,是個隱患’。當時他以為李偉說的是胡話,現在想來,可能指的是***。”
秦云的心跳加快了。如果***真的還活著,他就是二十五年前那場“意外”的唯一目擊者,他的證詞將是最關鍵的證據。
“能找到他嗎?”
“很難?!绷_建國說,“二十五年了,如果一個人真想躲起來,很難找。但陳志強提供了一個細節——***是北方人,老家在東北,當年是因為家庭變故才來南方工作的。也許我們可以從這個方向查。”
掛了電話,秦云走到辦公桌前,攤開青林鎮的地圖。老鷹嘴礦區被紅筆圈了出來,旁邊標注著“1992年勘探點”、“2021年事故點”。
二十五年前,周明遠和***在這里發現了改變他們命運的東西。兩年前,一個不知名的礦工在這里被永遠埋葬。而現在,所有的線索都指向這里。
敲門聲響起,李想探頭進來:“秦書記,陳大山他們來了,在樓下等您。”
“讓他們上來。”
不一會兒,陳大山拄著拐杖,在妻子張秀蘭的攙扶下走進來。他腿上的傷還沒好,但精神比昨天好了很多。
“秦書記!”陳大山一進門就要下跪,被秦云一把扶住。
“陳大哥,別這樣。坐?!?/p>
陳大山在沙發上坐下,張秀蘭站在他身邊,手里捏著一個布包。
“秦書記,我們是來謝謝您的?!标惔笊窖劭艏t了,“要不是您,我們村的茶山就真的沒了,我這條腿……可能也沒了?!?/p>
“這是我該做的。”秦云給他們倒了水,“孫濤被抓了,青林村的項目已經廢止。接下來,鎮里會重新研究補償方案,一定給大家一個公道?!?/p>
陳大山連連點頭,突然像是想起什么,從妻子手里接過布包,小心翼翼地打開。
里面是一本泛黃的筆記本,塑料封皮已經開裂,紙張邊緣卷曲。
“秦書記,這是我在家翻出來的?!标惔笊桨压P記本遞過來,“是我爹生前記的,他是村里的老會計,記了三十多年的賬。您看看,有沒有用?”
秦云接過筆記本,翻開。前幾頁是工分記錄、糧食分配這些生產隊時期的賬目。翻到中間,有一頁吸引了他的注意——
“1992年8月20日,地質隊撤走,留下一些設備。隊長周明遠托我保管一個鐵箱,說以后會有人來取。埋在村后老槐樹下。”
秦云的手顫抖了。周明遠托人保管的鐵箱?里面會是什么?
“這個鐵箱,還在嗎?”他盡量讓自己的聲音平靜。
“在?!标惔笊近c頭,“我爹臨死前交代過,說那是公家的東西,不能動。這么多年,我一直沒敢挖。秦書記,您要的話,我現在就帶您去挖。”
秦云看了看窗外,雨還在下。
“等雨停吧?!彼f,“陳大哥,這件事不要告訴任何人,包括村里的鄉親。明白嗎?”
陳大山鄭重地點頭:“我懂,我懂。”
送走陳大山夫婦,秦云站在窗前,看著雨中的青林鎮。這個小鎮像一張巨大的網,每一個節點都連著秘密,每一個秘密都連著更多秘密。
而他現在,正站在網的中央。
手機又響了,這次是林曉雅。
“秦云,兒子出院了?!彼穆曇袈犉饋磔p松了些,“燒退了,就是還有點咳嗽?!?/p>
“那就好?!鼻卦扑闪丝跉?,“我這邊的事情也快有眉目了。等忙完這一段,我就回去看你們。”
“你不用急著回來。”林曉雅頓了頓,“秦云,有件事我想跟你商量?!?/p>
“你說。”
“我想帶兒子去我媽那兒住一段時間?!绷謺匝诺穆曇粲行┆q豫,“最近家里總有些奇怪的人轉悠,我有點害怕。而且,兒子病剛好,需要安靜的環境……”
秦云的心沉了下去。奇怪的人轉悠?是那些人的警告嗎?
“好,你們先去住一段時間?!彼f,“等我這邊處理完,就去接你們?!?/p>
“你自己小心?!绷謺匝泡p聲說,“秦云,我知道你在做重要的事,但……你要好好的。”
電話掛斷了。秦云握著手機,站在窗前久久不動。
雨越下越大,敲打著玻璃窗,像無數細小的鼓點。遠處的青林山脈籠罩在雨霧中,若隱若現,神秘而沉默。
他知道,那些山里藏著最后的答案,也藏著最后的危險。
二十五年前,周明遠在山里發現了改變一切的秘密,也差點付出了生命的代價。二十五年后,他沿著同樣的路前進,會遇到什么?
門被輕輕推開,李想端著一碗面進來:“秦書記,您一天沒吃東西了。食堂王嬸特意給您做的,說您胃不好,要吃熱的。”
是一碗西紅柿雞蛋面,熱氣騰騰,簡單的家常味道。
秦云接過,心里涌起一股暖流。在這個看似冷漠的小鎮,還有人在關心他。
“李想,”他邊吃邊問,“你怕不怕?”
李想愣了一下:“怕什么?”
“怕那些人的報復?!鼻卦普f,“孫濤倒了,劉建軍被抓了,但他們的同伙還在。接下來,可能會更危險。”
李想沉默了一會兒:“秦書記,說實話,我怕。但我想起我表哥,想起老馬,想起青林村那些村民……我覺得,有些事總得有人去做。如果人人都怕,那惡人就永遠贏了?!?/p>
秦云看著他。這個年輕人戴著眼鏡,身材單薄,看起來還有些書生氣。但在關鍵時刻,他比很多老油條都有勇氣。
“好?!鼻卦泣c點頭,“接下來,你幫我做一件事?!?/p>
“您說?!?/p>
“查一個人?!鼻卦品畔驴曜?,“***,二十五年前地質勘探隊的隊員,北方人,可能還活著。我要知道他的一切信息——老家在哪里,家里還有什么人,當年為什么來南方?!?/p>
“這很難查吧?二十五年了……”
“再難也要查?!鼻卦普f,“他是關鍵證人。找到他,很多事就能真相大白?!?/p>
李想鄭重地點頭:“我明白了。我會想辦法?!?/p>
吃完面,雨小了些。秦云看了看時間,下午三點。他穿上外套,拿了一把傘。
“我去趟青林村,晚飯前回來。如果有人找我,就說我在下面調研?!?/p>
“秦書記,我陪您去吧?”
“不用,我一個人去?!鼻卦婆呐乃募绨?,“你留在鎮上,盯著點。有什么情況,隨時聯系我?!?/p>
走出鎮政府,雨絲飄在臉上,冰涼。秦云撐開傘,沿著濕漉漉的街道往青林村方向走。
街道兩旁的店鋪里,有人認出他,投來復雜的目光。有感激,有好奇,也有隱隱的敵意。他知道,在這個小鎮,沒有什么是絕對的秘密。他的一舉一動,都在某些人的注視下。
但他沒有退縮。傘在手中穩穩地撐著,腳步堅定地向前。
青林村在鎮子北面,步行要四十分鐘。雨中的山路泥濘難行,但他的步伐沒有放緩。腦中反復回想著陳大山的話——鐵箱,老槐樹下,周明遠托付。
那里面會是什么?勘探數據?日記?還是更關鍵的東西?
走到村口時,雨停了。天空露出一角藍色,陽光從云縫中灑下,在濕漉漉的茶山上投下斑駁的光影。陳大山家的老房子就在村口,但他沒有進去,而是繞到了村后。
老槐樹在那里,枝繁葉茂,樹冠如蓋。樹下堆著一些柴火和農具,看起來平平無奇。
秦云左右看了看,確定沒人,開始清理樹下的雜物。泥土因為雨水變得松軟,他用隨手撿來的木棍挖掘。
挖到大約半米深時,木棍碰到了硬物。他加快動作,終于,一個生銹的鐵箱露了出來。箱子不大,長約四十厘米,寬約三十厘米,表面布滿銹跡,但鎖扣還完好。
秦云小心地把箱子抱出來,放在一旁。箱子上掛著一把老式的掛鎖,已經銹死。他從口袋里掏出瑞士軍刀,用力撬開鎖扣。
箱蓋打開了。
里面沒有金銀財寶,只有幾樣東西:一本用油布包裹的筆記本,一卷膠卷,幾張已經發黃的照片,還有一個小小的布袋。
秦云先拿起布袋,打開,里面是一些灰白色的粉末,用玻璃瓶裝著。瓶身上貼著一張標簽,字跡已經模糊,但還能辨認:“樣品QL-920720-03,老鷹嘴三號點,深度185米”。
這就是當年失蹤的巖芯樣品!二十五年來,它一直埋在這里,等待有人發現。
秦云的手顫抖了。他小心地放回樣品,拿起筆記本。翻開第一頁,是周明遠的筆跡:
“如果看到這些,說明我已經不在了,或者無法親自揭開真相。箱子里的一切,是關于1992年青林勘探的完整記錄。***還活著,他知道一切。找到他,真相就能大白?!?/p>
下面是一個地址:“黑龍江省黑河市愛輝區××村,***母親家?!?/p>
秦云繼續翻看。筆記本里詳細記錄了勘探的每一個細節,包括那種特殊礦物的檢測數據、陳啟明和***的異常舉動、還有8月14日那天發生的事——
“下午三時,與***、陳啟明在老鷹嘴懸崖邊發生激烈爭執。***推我墜崖,***目睹全過程。陳啟明帶走所有樣品和資料。我被村民所救,幸免于難。***失蹤,生死不明。”
真相,就這樣**裸地攤開在面前。
秦云合上筆記本,深深吸了口氣。二十五年的謎團,終于有了答案。但答案帶來的不是輕松,而是更沉重的責任。
他把東西重新放回鐵箱,抱著箱子站起來。天色漸暗,遠處的青林山脈在暮色中變成深藍色的剪影。
他知道,接下來要做的,是找到***,是把這些證據交上去,是讓該負責的人付出代價。
但這條路,只會比之前更艱難。
抱著鐵箱,他踏上了回鎮的路。夕陽的余暉照在他身上,把影子拉得很長,很孤單。
但這一次,他不是一個人在戰斗。他有證據,有真相,有那些等待正義的人。
雨后的空氣清新而凜冽,他深吸一口氣,加快了腳步。
前方,夜色正在降臨。但黎明,總會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