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林主任只是淡淡地瞥了王經(jīng)理一眼,沖他微微頷首,算是打過招呼。
隨即又轉(zhuǎn)過頭,繼續(xù)與桌上的人談笑風生,自始至終,連一個正眼都沒分給旁邊的沈家俊。
這番做派,沈家俊心里門兒清。
不就是瞧不起他這樣的鄉(xiāng)下人嗎?
但是沈家俊也不計較,說白了,他和這個林主任目前來說根本不需要打交道。
王經(jīng)理臉上尷尬,卻也只是笑了笑,拉著沈家俊在不遠處的一張空桌坐下。
“家俊兄弟,咱們坐這兒。”
說著,王經(jīng)理看了眼林主任。
只見那個林主任對面坐著一個工人,對方對林主任點頭哈腰,顯然是有事相求。
王主任搖了搖頭,轉(zhuǎn)過頭來。
“王哥,你坐。”沈家俊客氣地讓了一下,待王經(jīng)理坐定,他才開口。
“王哥,有啥忌口的沒?”
王經(jīng)理擺擺手,一臉的實在。
“嗨,哪有那么多講究,來碗陽春面墊墊肚子就成。”
他說著,就要招手叫服務員。
沈家俊卻一把按住了他的手,沖著不遠處的服務員揚了揚下巴,嗓音洪亮,中氣十足。
“同志,點菜!一個回鍋肉,一個鹽煎肉,再來個燒白!”
“有魚沒得?有的話整條最大的!素菜你們看著上兩個爽口的,最后,開一瓶茅臺!”
他這一連串報菜名,聲音清亮,擲地有聲,瞬間把周圍幾桌的目光都吸引了過來。
王經(jīng)理當場就懵了,站起身想去攔。
“哎!家俊兄弟!你這是干啥子!使不得!使不得啊!”
一瓶茅臺!
幾個扎扎實實的硬菜!
這哪里是墊肚子,這分明是要把國營飯店的招牌菜點個遍!
“王哥,坐下!”
沈家俊不容分說地將他按回座位,臉上掛著不容拒絕的笑容。
“今天你可是幫了我天大的忙,那兩百斤棉花票,對我們莊稼人來說,就是救命的玩意兒。”
“這頓飯,說啥都得我來!你要是再推辭,就是看不起我沈家俊!”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王經(jīng)理一張臉漲得通紅,想說點什么,卻又被沈家俊那真誠又帶著霸道的眼神給堵了回去。
他心里五味雜陳,這小子,真是……真是個怪人!
菜上得很快,當那瓶貼著紅標的茅臺酒和一盤盤油光锃亮、香氣四溢的肉菜擺在桌上時。
王經(jīng)理的眼皮子又是一陣狂跳。
“奢侈!太奢侈了!”
他看著滿桌的硬菜,忍不住連連搖頭,壓低了聲音。
“家俊兄弟,不是我說你,我好歹是個經(jīng)理,一個月工資幾十塊,都不敢這么敞開了吃喝!”
“你這錢,可都是拿命在山里換回來的,得省著點花啊!”
他這是真心話。
這一頓飯,怕不是要花掉十幾二十塊,都快趕上一個普通農(nóng)民家庭一整年的開銷了!
沈家俊一言不發(fā),擰開瓶蓋,醇厚的酒香瞬間彌漫開來。
他給王經(jīng)理的搪瓷缸倒了滿滿一杯,又給自己滿上。
“王哥,你的教誨,我聽進去了,也記在心里。”
他端起杯子,目光灼灼地看著對方。
“但是,一碼歸一碼。今天這頓,是我沈家俊的一份心意,感謝你雪中送炭的情分。”
“只要你今天吃好喝好,這頓飯花的每一個子兒,就都值了!”
說完,沈家俊仰頭,將杯中辛辣的白酒一飲而盡,喉結滾動,動作干脆利落,豪氣干云。
王經(jīng)理怔住了。
他見過太多來供銷社賣山貨的鄉(xiāng)下人,哪個不是點頭哈腰,說話都帶著怯意,把一分錢掰成兩半花。
可眼前這個沈家俊,年歲不大,卻自有一股沉穩(wěn)大氣的風骨,不卑不亢,花錢辦事更是帶著一股讓人無法拒絕的魄力。
這小子,池子太淺,怕是養(yǎng)不住他。
王經(jīng)理心中閃過這個念頭,隨即也被沈家俊的豪情所感染,端起杯子,鄭重地一碰。
“好!那今天,我就舍命陪君子了!干!”
一杯酒下肚,話匣子便徹底打開。
兩人推杯換盞,從山里的奇聞異事聊到縣里的家長里短,竟是越聊越投機。
沈家俊的目光不時掃過那邊的林主任,心里的算盤卻打得飛快。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眼下風光無限的供銷社,用不了幾年就會被改革的浪潮拍得粉碎。
王經(jīng)理是個好人,也是個重要的人脈節(jié)點,但絕不是終點。
他必須借助王經(jīng)理這塊跳板,去認識更多手握實權的人物。
供銷社說白了也是個中間商,未來,他要做的是直接跟工廠、跟源頭打交道!
酒過三巡,沈家俊狀似無意地提起。
“王哥,等明年開春,我估摸著家里要蓋新房,到時候縫紉機、自行車這些大件,怕是少不得要麻煩你多幫忙留意留意路子。”
王經(jīng)理此刻已有了幾分酒意,聽了這話,胸脯拍得響亮。
“這算啥事兒!包在我身上!只要縣里有貨,我肯定第一個給你留著!”
有了王經(jīng)理的這番話,沈家俊也算是放下了心,舉著酒杯又敬了一杯。
就在這時,一個身影晃悠悠地走了過來,正是那位林主任。
他端著酒杯,臉上帶著幾分官場上的客套笑容,對著王經(jīng)理舉了舉杯。
“老王啊,一個人喝多沒意思,過來跟我們湊一桌嘛,正好給你介紹幾個市里的朋友。”
王經(jīng)理見狀,連忙起身,但腳下卻沒動,擺了擺手。
“不了不了,林主任,您太客氣了。我這兒……陪著朋友呢!”
林主任臉上的笑容微微一僵。
他今天來找王經(jīng)理,本是有事相求,想走他的路子弄點緊俏物資,沒想到對方竟會為了一個不知從哪冒出來的朋友而駁了他的面子。
他的目光,終于第一次正經(jīng)地落在了沈家俊身上。
從上到下打量了一番,那身洗得發(fā)白的粗布衣裳,那雙滿是老繭的手,無一不在說明著對方的身份。
林主任的嘴角,勾起毫不掩飾的輕蔑與譏諷,他嗤笑一聲。
“朋友?”
他搖了搖頭,斜睨著沈家俊。
“老王,你莫不是在跟我開玩笑哦?一個鄉(xiāng)壩頭的泥腿子,也配跟你稱兄道弟?”